好人一生平安,哎,不过看守所真不是好地方
欧阳佳被法警从看守所提出,在押去湖南娄底市中级法院的路上,法警对他说,“你不要给我们添麻烦,我们也不会找你麻烦。” 欧阳佳心里一凉:这是要维持原判了,怕我情绪失控。 欧阳佳被指控是一起抢劫案的提议者与主使者,此前娄底市娄星区法院两次审理,都判定其有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六个月和八年。他不服,均提起上诉。 走进法庭时,欧阳佳觉得有些异常,比起前几次开庭,这次法庭内人特别多,有人不停地拍照。 开庭后,全体成员起立,法官开始宣读判决书。欧阳佳紧张极了,这是决定他命运的时候。 欧阳佳担心法院会判他有罪。 2014年6月中旬,欧阳佳的母亲辗转找到了律师李金星和袭祥栋,两人在阅卷过程中发现案件存在许多问题。 袭祥栋对媒体回忆,主要发现两大问题:一是本案除证词外,没物证,有利于欧阳佳的证言未被采信;二是4名同案人曾在2013年1月“翻供”,称根本不认识欧阳佳,这些关键供词却没在娄星区法院的重审和娄底市中院的二审中出现,“隐匿关键证据,这是很大问题,直接影响着案件的判决。” 此后,袭祥栋不断在微博上披露该案存在的问题,称该案为“湖南惊天冤案”,要求娄底市中院立即无罪释放欧阳佳。 对于“死磕派”律师的这路“刀法”,在看守所里的欧阳佳有些担心,害怕惹恼法院,适得其反。 当欧阳佳听到法官宣读该案存在诸多矛盾时,一下子放下心来,他明白自己要被判无罪了。 法官称,欧阳佳参与抢劫的证据存在重大疑点不能合理排除,没有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不能达到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的证明标准,欧阳佳及其辩护人请求宣告无罪的上诉理由与辩护意见成立,宣告欧阳佳无罪。 欧阳佳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说,那一刻,他真想大喊几声,但又强行忍住,怕法庭以为他太激动。 宣判结束后,欧阳佳被带到法院一办公室,领取判决书,又核对了庭审记录。欧阳佳说,一位法院人士还提醒他,出去会有很多记者来找,要他低调。 这一瞬间,欧阳佳理解了法警在路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解放了” 欧阳佳被带回娄底市看守所,办理了《释放证明书》后,离开了看守所。 看守所外站着母亲郭小华,她神情轻松,一副卸下重担的样子。 “解放了”, 欧阳佳喊了一声,郭小华看着他也笑了。他们与律师一道,在看守所合影留念。 郭小华看儿子还穿着看守所里的旧衣服,随即带他去买了一套新衣服:白底黑纹的T恤,蓝白相间的格子短裤,浅绿色的运动鞋,显得年轻又个性。 只有欧阳佳的发型,一时无法改变:剃得极短的“犯人头”。 欧阳佳和家属一行人,乘坐两辆汽车,浩浩荡荡地往家里赶。 娄底市是湖南省的几何中心,处在湘中丘陵与湘西山地的过渡地带。欧阳佳家所在的七星街镇,又在娄底西北40多公里处,大山交错林立,河流蜿蜒穿行,村镇错落其中。 汽车在狭窄的村镇公路上,弯弯绕绕,穿村过庄,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抵达七星镇。半路有亲戚下车跑到商店里买了八盘烟花,若干卷鞭炮。 车开到家门口,家里人不让欧阳佳下车。 鞭炮在家门口噼啪作响,足足十几分钟时间才放完,八盘大烟花也次第放完。郭小华说,儿子是冤枉的,现在无罪释放回家了,响声要大,才能让所有人知道。 在众人的注视下,欧阳佳扔掉换下的旧衣服,踩着厚厚的鞭炮屑,跨过一个用于去晦气的炭火盆,回到了阔别5年的家里。 理解与恨 回家当晚,家人在镇上的小饭店订了酒席。各路亲戚、朋友都来慰问,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在看守所冷清惯了的欧阳佳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大部分时候只是笑笑。 欧阳佳家是一座三层的小楼房,一楼是客厅,二楼、三楼住人。 白天大部分时间里,欧阳佳就坐在一楼的椅子上,与前来的亲戚、邻居、朋友、记者打招呼、聊天。 晚上就沿着没有栏杆的台阶上到三楼,和哥哥欧阳望同卧一床。虽然只睡半张床,但比看守所里的木板床宽敞多了。 欧阳佳一晚上都睡不着,“还想着自己的案子”。 抢劫案中的另外几个同案人均是同村人,但欧阳佳因为平素少在家中,之前从不认识。 但这几个同案人在警方处,指称抢劫案系一个名叫“欧阳望”的人提议和主使,但这个“欧阳望”到底是谁,是否就是欧阳佳的哥哥,后来怎么又变成了欧阳佳,兄弟俩谁也不知道。 实际上,案发三年后,在欧阳佳被羁押期间,娄底警方曾到广东查询欧阳望情况,证实案发当天其在广东打工,没有作案时间。 此番洗冤归来,欧阳佳说不会去找这几个人,他的理由是“本来就是冤枉的,去找他们好像自己有事一样”。 欧阳佳甚至理解他们。他听说,有个同案犯曾表示自己被骗了才指认欧阳佳。 尽管娄星区法院曾经两判他有罪,但他说理解法院,说法院清楚案子有问题,只是有压力,来自公安局、检察院的压力。 他也理解检察院,觉得检察院都是接手公安侦查的结果进行公诉。尽管他很不喜欢娄星区检察院公诉人的态度,“好像和我好大仇一样”。 他唯一不能宽恕的,是侦办案件的公安人员,尤其是负责的某位警察,“在看守所心情不好时,他变成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欧阳佳对澎湃新闻说,“我要看到他被关进去,要不然就是把他的儿子给关进去五年,否则他是体会不到的。” 在看守所里,他甚至把该警察的名字写满在手臂上、看守所号服上…… 一无所有 欧阳佳回家当天,在外打工的哥哥赶回来看他,从前的师傅也带着两个师兄来看望。 欧阳佳被羁押期间,比他大一岁的哥哥结婚又生子,师兄还买了一辆十来万的小轿车。 欧阳佳今年24岁了,虽然不算太大,但也超过了当地的适婚年龄。更重要的是,他现在一无所有,身无长技。 原本他可以像师兄一样,成为一名“师公”的。 娄底乡间风俗浓厚,人死后都要请道教“师公”来做法事以超度亡灵,“没有一家不做的”。 2008年,因为受不了打工的累人、缠人,欧阳佳跟了师傅龚庆权学习做“师公”。他觉得,年轻时学会这门技术,将来老了也能搞,“有保障”。 相比体力活,这个职业真不赖,轻松又自由,也很赚钱,一场就能赚个几千元。 欧阳佳跟着学了两年:吹唢呐、唱法事、画灵符……龚庆权比较满意这个徒弟,无论是人品,还是学习能力,“蛮可以”。 龚庆权说,学徒一般三到四年,就可以“出师”了,而欧阳佳还算聪明,到2010年就能“出师”了。 “出师”就意味着可以独当一面,单独接活,组队承办法事。 按照规矩,师傅会举办一个仪式,请这一行以及本地有名望的人士,来见证欧阳佳的“出师”礼。 “出师”礼上,师傅会给欧阳佳发一个“文凭”,格式该是这样: 欧阳佳,2008年学徒,到2009年学成圆满,抛牌奏职,自父母胎生以来命带魁罡鬼印,三刑六害投拜龚庆权门下……祖师三天护教天师五十四代传人。 但欧阳佳没有等到“出师”这一天,自己就“被出事”了。 如今洗清冤屈归来,师傅仍然向他张开怀抱,“他要想继续干,当然可以来”。 刚回到家的欧阳佳还没有决定,他说需要先适应一下生活,熟悉一下这个社会。 比起复杂的社会和生活来说,欧阳佳首先需要调节的是自己的身体。 欧阳佳一直坐在一楼的客厅,很少走到门外来。他说,眼睛在看守所里“坏”了,看东西看不清楚。 一双习惯了阴暗逼仄看守所的眼睛,一下子也无法承受这么强烈的自由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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