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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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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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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0:57:16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

  一切都已结束,不再藕断丝连。我最后一次拥抱你的双膝,说出令人心碎的话语。一切都已结束,回答我已听见,我不愿再一次将自己欺骗。也许,往事终会将我遗忘,我此生与爱再也无缘——

  普希金《往事》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也无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着手指甲,把每根指头都啃得光秃秃泛着血丝。

  邱伟打听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几次生命濒危,又被抢救过来。听到这些话时,我难受得简直要尖叫,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用面对这样刺心的折磨,但最后我只能躲到卫生间哭一会儿,还不敢出声,生怕再给别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虑中等了几天,罗茜果然打电话来,让我和邱伟到她家一趟。

  这回她没拿捏什么架子,提前在客厅里坐着,等我们坐下就开门见山:“我问过了,不是那边做的,他们还没那么大能量。”

  邱伟猛地抬起头,嘴微微张开,满脸惊疑:“你确认?”

  罗茜立刻拉下脸,非常不高兴:“你觉得我是随便说话的人吗?”

  “罗姐我没这意思。”邱伟慌忙解释,“就觉得奇怪,不是那边,难道……真应了我担心的那件事?”

  罗茜斜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罗茜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品着咖啡,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她说:“库奇马的连任,对政府里的某些人来说,是个噩梦的开始。”

  但邱伟显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沉默地点点头。

  罗茜便接着说下去:“要说这奥德萨一个港口,每年五千万吨货物的吞吐量,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也难怪有人眼红。”

  邱伟有点儿着急:“那……嘉遇的事,挺难办是吧?”

  “是啊。”罗茜点头表示同意,“如果只是绑架那件案子,想办法让原告改口撤诉就完了,可是涉及zousi,数额又挺大,在基辅那边可是挂了号的,实在不好办。”

  “那……”邱伟眨巴着眼睛,没词了。

  我呆望着罗茜发梢下那两道秀丽的黑眉,努力理解着他们谈话中的含义,迷惑间颇为后悔自己平时从不关心时事。忽然间想起安德烈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们的政府向选民承诺,要彻底打击zousi,清除海关腐败。他那时也意味深长地问我:你知道这时候入狱,意味着什么吗?

  我渐渐明白过来,握着水杯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大颗的冷汗沁出来。

  罗茜恰在这时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着冰霜:“孙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谁都明白,那天还能脑子进水一样执意报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种凌厉的注视,不由自主垂下视线,但还能感觉到她两道目光象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罗姐,”邱伟打破沉默,费力地开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儿里握着,该怎么做您就说句话吧。”

  “哟,这话怎么说的?我可受不起。”罗茜阖起眼睛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分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罗姐您在这奥德萨上下的人脉和能力,是个人都知道。您要办不成的事儿,再没人能办得成。嘉遇年轻不懂事,您就念个旧情,抬抬手帮他渡过这个劫吧。”

  我没有想到,一向有点清高的邱伟,一旦拍起马屁来也是如此言辞恳切。

  罗茜果然受用,语气立刻柔软了许多:“真要把人弄出来,也不是做不成,就是得费点儿劲。基辅那边呢,有人愿意出手帮忙,不过开价高了点儿。”

  “多少您说。”

  “三十万。”停一停罗茜补充,“现金。”

  “三十万?我靠!”邱伟倒吸一口凉气,说话间已经飞快地换算完毕,“那不就是二百七十万人民bi?妈的真敢要啊,整就一个落井下石啊!”(注:当时人民bi与美金的黑市兑换价为一比八点九)

  罗茜闻言再次沉下脸,“你懂点儿事成吗?这么些年你简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国内,捞一个人出来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

  “我没那经验也没那机会,真不明白,您给指点指点。”邱伟被数落得挂了火,但尽力压抑着。

  罗茜也很不耐烦,两条眉毛全竖了起来,“你和孙嘉遇那小子一样,他妈的一对二百五!这人什么地位啊?他能开口答应帮忙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想和他讨价还价去?”

  “那也不能狮子大张口啊。”

  “邱伟!”罗茜拍了桌子,声音都变得尖厉,“别人看的是我十几年的面子,你爱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赚你这笔钱。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讯,就算申请延迟,也拖不过八月底去。”

  邱伟被挫得没了脾气,他慢慢别转脸,“嘉遇的资产全被冻结了,一下子凑三十万……”

  “那是你的事。”罗茜毫不客气,“给你们十天时间,凑齐了再来见我。”

  看着邱伟为难的样子,我忍不住插嘴:“我还有四万多美金,嘉遇留给我的。”

  只有这笔钱,因为存在地下钱庄,变成奥德萨警方的漏网之鱼,依然可以提出款来。

  两个人一起扭过头看我,但是表情各异。邱伟一脸无可奈何,罗茜却是惊异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笑,

  “哎哟,他对女人还是这么大方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邱伟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罗茜告辞:“那我们走了,这就筹钱去,您多费心!”

  “行啊,好走不送。”罗茜坐着不动,但她眼神里的奇怪表情,又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远,我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随在身后。

  离开那座豪华得令人窒息的别墅,我们在路边的快餐店停下吃饭。

  “你说说你,怎么一点儿脑子都不动啊?”邱伟忍不住埋怨我,“打过几次交道了,罗茜和嘉遇以前是怎么回事儿你还不明白?在她跟前儿直杵杵地就把钱的事说出来,你不怕她泛酸吃味当场翻脸啊?”

  我低着头,把手中的杯子转来转去,泪珠也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我不是犯傻,我只是想让他快点儿平安出来,可我好像总是选错时机说错话。

  邱伟看着我,又摇头又叹气,最后还是交给我几个人的联系方式,并一一交待:“三十万咱俩得分头凑去。这几个哥们儿你都见过,去了好好跟人说,人家不借也别甩脸,都是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

  我点头,接过那张写满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小心折叠起来收进书包。

  邱伟不放心,再次叮嘱我:“这借钱的事儿,人借了是给面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万甭发脾气。”

  我把脑袋点得象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说什么还是忍下了,虽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过几家,才明白邱伟反复嘱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薄如纸。

  这些人,都是曾经和孙嘉遇称兄道弟的朋友。有几个幸灾乐祸的风凉话说得极其露骨,有些还算客气,但那礼貌而疏远的笑容背后,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孙嘉遇现在的价值,在他们眼里,已经直降为零,甚至负数,不再是当初趋之若骛的时候。

  再提到借钱,那笑容就变得愈发勉强,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给我,但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们当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装看不到那些令人难过的表情,依旧一丝不苟写下借条。并按照邱伟的吩咐,注明半年之内连本带利归还。

  在最后一家,我只借到两千美金,而且钱主人再三强调,要三分的利。这么高的利息,简直快赶上高利贷了。

  我很想把钱甩在他脸上,然后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伟的话,我咽下一口气,陪着笑脸在借条上签字。

  钱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我的资金都压在货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孙遇了难处,才东挪西借凑出来的。”

  我鄙夷地看着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这个人,每次在卡其诺一输就是四五千,泡起妞来更是挥金如土。但我终究记起孙嘉遇跟我说过:谁的钱又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一瞬间我气平了。他说得对,别人的钱,爱怎么处置那是别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谢。”我站起身告别。

  那人的脸仿佛红了一红,或者是我看错了,说得出那种话的人,怎么还会保留脸红的功能?我捏着薄薄一叠美金飞快地出门,发誓今后再不要看到这个人。

  晚上回去,我把当天借到的两万美金交给邱伟,加上他筹来的四万多,还有他自己手里的三万多现金,也不过十万美金,离三十万还差得很远。

  望着那些新旧不一的钞票,邱伟牙疼似的嘬着腮帮,眉头紧锁。

  “你甭着急啊,总会有办法的。”我虽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还是空洞地安慰他。

  “没事儿,也不怪他们,这季节正是上货的时候,大家手里都缺现金。明儿我想想办法,先把手里的货抵出去再说。”

  我嗫嚅片刻,到底忍着没出声。

  今年春节时邱伟的妻子来乌克兰,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东北人,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后下了岗,邱伟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们两口儿的经济压力一直挺重的,他万般无奈之下才辞职下海,就算赶得运气不错,乌克兰折腾几年小有收获,赚的不过是辛苦钱。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时候,他这批货一抵出去,就等于贱价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为乌有。

  我们俩默然对坐一会儿,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赵玫你先回去,有什么明儿咱们接着再说。”

  我识趣地离开,走回家时已经精疲力竭,偏又赶上电梯坏了,中途坐着休息了两次才爬上九楼,最后站在楼梯口扶着膝盖又咳又喘,简直象肺结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原来是瓦列里娅和伊万站在家门口。

  “你们怎么来了?”我极其惊讶。

  “来看看你。”瓦列里娅握着伊万的小手晃一晃,“伊万,给阿姨问个好,。”

  伊万照例绷紧小脸儿不吭声。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凑上去,索性在他的脸蛋和脖子上乱亲一气,伊万痒得咯咯笑起来。

  “玫,我都听说了。”瓦列里娅走过来说,“孙还好吗?”

  “他……不太好。”我把脸藏在伊万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泪才低声回答。

  瓦列里娅扶着我的肩膀,轻声叹口气:“你别难过,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惨淡地笑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来,钥匙给我。”她扬一扬手中的饭盒说,“我在中餐馆买了炒饭,你还没吃晚餐吧?”

  我勉强打起精神,拉着伊万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拨了大半碗炒饭递给他。

  伊万接过餐具就开始埋头苦吃,显然是饿坏了。

  我看着实在心疼,忍不住责备瓦列里娅:“你们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着,你不能饿着孩子呀?”

  瓦列里娅却没有回答我的话,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放我跟前:“玫,这个给你先拿去应急,过几天我还可以再拿一点来。”

  我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里夫纳,各种面值都有。

  我困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你在到处借钱。”

  “那又怎么样?”

  她垂着头:“这些格里夫纳折算成美金,应该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别嫌弃。”

  我推开碗站起来,“瓦列里娅,你还要养活伊万!”

  “我知道。”她没有看我,声音变得哽咽,“可是没有他,我和伊万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纸包胡乱塞她手里,“他如果知道,绝不会同意用你的钱。”

  瓦列里娅扁扁嘴,泪珠开始在睫毛上闪烁:“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孙!”

  我还没有说话,一旁默不作声的伊万,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抓过一把钱放我面前,口齿清晰地开口:“给爸爸,给爸爸。”

  我吃惊地瞪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万,你刚才说什么?”

  小家伙方才分明是看着我的眼睛,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但伊万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饭碗上。

  瓦列里娅摸摸儿子的脑袋,笑笑说:“他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这段时间有很大的进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万的小脸蛋儿,真心替她高兴,“那太好了!”

  “玫,”瓦列里娅看着我的脸色,小心地说,“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下下个礼拜日我要结婚了。”

  “哎呀,新郎是谁?”我再次受惊。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还在眼前,转眼间物是人非,孙嘉遇已经成为她的过去。

  “就是伊万的医生。”瓦列里娅抬起眼睛,灰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媚态,笑容却带着微微的羞涩。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强做出愉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有点儿心酸,颇替孙嘉遇不值。他身边的人,竟一个个离他而去。

  “玫,你会来观礼吗?”她期盼地问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来,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里娅上前,无言地拥抱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亲爱的请把钱留下,孙是好人,上帝一定会眷顾他。”

  “谢谢你,瓦列里娅。”我拍她的背,趁机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眼泪。

  送走瓦列里娅母子,我关上门,取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存款凭证和孙嘉遇手写的委托协议,坐在灯下看了许久。

  明天它们就不再属于我,我的心里充满了眷恋和苦涩。

  手指滑过那两行潦草的字迹,指尖下仿佛触到血肉的质感,就象滑过他的手心。泪光模糊里前尘往事纷纷涌现眼前。那么多难忘的画面,那么多的过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触摸到的,也只剩下这两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为忍下痛哭的冲动,忍得喉咙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气晴朗而燥热,我全身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电话里的约定,我早早赶到地下钱庄。依然是那张书桌,书桌后坐着的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张桌子前,手里紧紧捏着凭证和协议,踟躇很久,才很不情愿地递给他。

  眼睁睁看着两张纸被缓缓吸进碎纸机,和心里那个人的最后一点联系,如同脱线的风筝,就此断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蚕丝抽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我透不过气。

  四万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里娅执意留下的八千,一共凑了五万五,我全部交给邱伟。

  邱伟的货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万现金,仅仅价值本钱的六成。

  他并没有抱怨一句话,可这一刻我很怀疑,生意场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么人说过的,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

  但是比照罗茜提出的价钱,还差两万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如今再去哪儿才能找到这笔钱呢?

  “实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贷了。”邱伟说。

  我吓得一哆嗦:“没别的办法了?”

  “尽量不碰那玩意儿吧,真逼到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抢yinhang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肠百结中也差点笑出来。

  “哎,说到yinhang我想起来件事。”邱伟皱起眉,“昨儿下午我在yinhang碰到老钱了。”

  “嗯?”老钱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多久没露面了?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没有带眼识人!”提到老钱邱伟就一脸的厌恶。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对了,老钱又不走货,他手里应该有钱啊,怎么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么人我早看明白了。”邱伟冷冷哼一声,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狰狞,“嘉遇出事前还接过两单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关做不了,钱又不肯退,这笔烂帐都算在嘉遇头上,妈的再让他逍遥两天,等我把手里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话,书包里手机响了,掏出来瞟一眼来电显示,我咬咬嘴唇递给邱伟看。

  原来说曹操曹操到,这个电话正是老钱打来的。

  “你跟他说话。”邱伟象看见瘟疫马上退得远远的,“别让我再听到跟他有关的任何字。”

  我只好走到一边接电话。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钱的声音还象以前一样黏糊,“妮娜进城来找你,现在我这儿等着,有空你就过来一趟。”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不好多说什么。

  “玫。”电话里换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问候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妮娜平静地说明来意,“昨天下午我收到两份入学通知书,这就给你送过来。”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和邱伟打声招呼,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妮娜是自己进城的。我真的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拖着不方便的左腿,从公路车上一步步挪到这里。

  我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客厅,屋子里没有任何改变,连餐边柜上被我擦得乱七八糟的玻璃门都维持着原样。

  妮娜站起身,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软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泪汹涌而出。我无法控制流泪,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拼命压抑着,不许自己哭出声音来。

  她抱着我,一直等我平静下来,才把两个印着学校标志的信封递给我。

  那两份入学通知,一份来自维也纳音乐大学,另一份来自格拉茨音乐学院,都是我曾经心心向往的学校,此刻却看得我心如刀割。几个月前申请学校时,我还梦想着能和孙嘉遇同赴欧洲,如今已经变成莫大的讽刺。

  但我还是小心收起通知书,问妮娜:“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见见马克。”

  我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几乎疯掉,可我也没有办法见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圣经》交给我:“我想把这个交给他。”

  我认出来,这本《圣经》,就是孙嘉遇在她那儿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亲留给她的纪念物。

  “为什么给他这个?”

  妮娜叹口气回答:“我昨晚梦到马克,他对我说,面对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诉他,不要怕,在主的怀抱里,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宁。”

  面对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现状告诉她,只能低下头敷衍:“警局不允许任何人会见。”

  看得出来,妮娜非常失望,但她还是吻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坚持住,我父亲告诉过我,主绝不会抛弃他的孩子。”

  我含泪点点头。

  由于妮娜坚持要自己回去,我搀扶着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车,直到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我的视线中绝尘而去,才转身往回走。

  边走边翻着手里的《圣经》,忽然发觉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拆开外表的羊皮封面,里面居然夹着十张绿色的钞票,上面有富兰克林胖胖的头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据和俭省,我杵在路边楞了半天。身边不时有公路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钱,我想让他把邱伟提到的那笔定金退出来。那些钱搁以前可能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救命钱。

  至少我不能让邱伟赔了钱之后,再去借高利贷。

  听完我的要求,老钱先是惊奇地张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钟,嘲讽的笑意渐渐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孙嘉遇?我是他的合伙人,你又是他什么人?情妇?还是小蜜啊?”

  我被他气得浑身直哆嗦,咬着牙反唇相讥:“就算你们是合伙人,那笔钱里也应该有一半是孙嘉遇的,你又凭什么全给吞了?”

  “嗬,嗬嗬,你现在变得挺厉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你给我个理由,说说,凭什么我要把钱分你一半啊?”

  “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见死不救?那时候你被当做人质,难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着怒气试图解释。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吧?”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看着我问:“那什么……我问你,如果你有亲人或者朋友被人绑架了,让你拿钱赎人,你会怎么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就闭紧嘴不肯回答。

  于是他自问自答:“你会什么都不想,赶紧拿着钱去赎人对吧?可是孙嘉遇呢?他怎么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头比划着,“嘭——,这么一下,再偏两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吗?”

  “他这么做怎么了?最后还不是好好救你出来了?”

  “嘿嘿……怎么了?”老钱冷笑,“他怎么就对自己的枪法这么自信呢?因为我的命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我觉得这人的思维已经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就也跟着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干脆由着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简单?”

  老钱似乎被噎住,好久没有做声,眼珠子转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脸:“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想要钱呢,咱们也可以商量。”

  我厌恶地避开:“我只要那笔定金。”

  “成啊。”他退回原处,来回拈着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然后说:“钱倒是现成的,不过我得准备一下,你只能晚上来取。”

  我狠狠瞪着他,我一直在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态度检讨,这么看起来,以前我还真没有看错他。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脸上完全是猫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门离开,在大街上茫然地乱走,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觉手里还握着妮娜送的《圣经》。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烦安德烈。

  拨他电话的时候,手有点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从医院负气离开,再也没有找过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电话通了,安德烈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常:“您好,奥德萨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诺维奇警官,请问我可以帮助你吗?”

  “安德烈,我是赵玫。”我紧紧抓着话筒,生怕他开口拒绝,手心湿漉漉地开始出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电话里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着,隔了一阵他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哪儿?”

  “警察局门口。”

  “你等等,我这就出去。”

  我站在树荫下等他出来,抬头看到奥德萨警察局的标志,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恍惚间竟象已经相隔一个世纪……

  安德烈很快出现在大门口。今天他没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装,双手插在裤兜里,离我远远地站着,脸上的神情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自然,“有样东西,麻烦你能不能转交给孙?”

  “对不起,我已经申请回避,不能再见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绝。

  我勉强笑笑,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最后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后我再不会再为难你,再也不会了。”

  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我:“什么东西?”

  我把《圣经》递给他。

  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情显得有些惊诧:“就这个吗?”

  “是。”

  “可是看守所里有《圣经》提供。”

  我低头,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缓缓说:“那不一样。”

  他侧头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回手,再来回翻一遍,开始松口:“我会交给负责的同事,如果里面没有违禁品,应该能交到他手里。”

  我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谢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眼神依然冷淡,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谢谢你!”我再说一次,知趣地告辞离开。

  “玫,你等等。”他最终还是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吗?”身后传来的是他备感困惑的声音。

  我仰起脸笑了,眼眶却不由微微发热:“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我转身面对他,坦然地解释,“圣经里说,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对我来说,孙就是那个印记。安德烈,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点点头,“下个月起,我就要离开警局去基辅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后走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块,我甚至忘了说再见。

  他终于想通了,所以决定离我而去,所以他彻底解脱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射下来,热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被阳光晒得满头是汗,而旁边就是枝叶婆娑下的树荫。

  我不想挪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口的冰凉,我已经忘了世上还有中暑这回事。

  老钱的电话还是追过来,“钱我准备好了,你来不来?”

  海水反射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阖上眼,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孙嘉遇包裹着纱布惨白的脸。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后我说:“去。”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雨后奥德萨的星空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纯净和灿烂,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生命里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邱伟从我手里接过两万美金时,几乎被吓到,他拆开一捆反复察看,直到确认不是假钞才狐疑地问:“你用什么办法刮下来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耸耸肩说:“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

  他盯着我不出声。我被他看得心慌,为掩饰窘态,伸手拿过他的烟,抽出一根点燃,谁知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狈地抹掉咳出来的眼泪,发现他还在盯着我看。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烟,扔在地上用力碾灭,然后开口:“走吧,去罗茜那儿。”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钞,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摆在罗茜面前,映得她的脸都有点发绿。

  她拿起几捆钞票,放在手里把玩良久,瞅着邱伟说:“听说你把货都抵押给别人了,损失挺大的吧?”

  “还好。”

  邱伟的回答简捷而生硬,硬得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得罪罗茜。

  意外的是,这次罗茜并没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们,算是好事吧。”

  邱伟没出声,我却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没有听到“好事”这两个字了。

  罗茜笑笑:“那个人啊,他在中非的对头马上就要找过来了。”

  她没有提名字,话说得更是模糊不清,但连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心头顿时一松。

  邱伟已经耸然动容,吃惊地问:“是……是您促成的?”

  罗茜避而不答,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之间的旧账让他们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劳我们动手。”

  “罗姐,谢谢了!”邱伟这声谢,才是真正发自内心。

  “邱伟,你小子够现实的啊!”罗茜显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撇着嘴哼一声,“还有,我托了人说情,今儿下午可以去医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体热切地看着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刚撤消重症监护,哪儿经得起你再折腾一次?”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舔舔干裂的嘴唇,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不过我可以帮你带个话儿,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她施舍似的补充一句。

  我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

  邱伟看看我没有出声,眼睛里全是怜悯和同情,我勉强笑一笑,表示没关系。

  罗茜扶着箱子盖,不知为什么突然叹口气:“那天我把话说得没有一点儿余地,其实挺过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难办的。你说这事儿吧,本来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这钱拿了,以后在这地头儿上我就没法儿说话了。邱伟你明白吗?”

  邱伟咧咧嘴,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罗茜从箱子里抽出两沓美钞,推到他面前:“这些拿回去,算我一点儿心意。”

  邱伟低头看看,却没有伸手。

  她转手就把钞票扔在我怀里:“那你就先拿着吧。”

  我把它们放在手心里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来。这挺括的质感如此熟悉,从老钱手里接过时的感觉,和此刻真的没什么区别。

  真的,我的确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甭以为那罗茜是什么救世主,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只怕这回她是想人财两得,盯的也是清关生意。”

  把钱放在沙发上,我拉开门出去,没有说任何告辞的话。

  沿着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来车往,我觉得吵闹不堪,闪身躲进路边的电话亭,从玻璃里面满心迷茫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些路人当中,是否也有二十二岁的女人,象我一样在短短九个月里拥有这么多摧心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封闭的电话亭里温度渐渐升高,空了一天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一样地折腾,我蹲在角落里,直吐得精疲力尽。

  外边有人不停敲着电话亭的门,我不耐烦,抬起头瞪着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样子吓到,那人退后一步,满脸惊疑地打量我。两人对视几十秒之后,他终于败退,转身跑了,跑得飞快。

  我把脸埋在膝盖间笑起来,我猜他肯定把我当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经丝毫不在乎,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后来我感觉到被人抓着肩膀用力摇晃,“赵玫,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抬起衣袖抹抹脸,镇静地站起来,“邱哥,我们回去吧。”

  邱伟拉开车门没说什么,但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个陌生人。

  到了公寓楼下,邱伟为我解开安全带,侧头凝视我半晌:“嘉遇让我照顾你,我没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叹口气。

  我笑笑:“你叹什么气啊?根本就不关你的事。”

  他不说话,闷头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想起我:“要来一根儿吗?”

  “不用。”我摇摇头谢绝,“邱哥,你能再帮我找个工作吗?”

  他叼着烟卷回头,困惑地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于是解释:“嘉遇受伤那天,我没打招呼就离开商店,让老板给炒了。”

  “你为什么要去市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学生,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没钱了,手里一点儿钱都没了。”

  他一哆嗦,烟头差点儿落在地上:“你们家没给你生活费?”

  “我们家正需要钱。”我把脸转到窗外,慢慢说,“我妈转了慢性肾衰竭,一个月要洗几次肾……”

  他不相信:“嘉遇给你的,你就没留下一点儿?

  “没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无言地看我半天,后来拿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纸钞,美金、格里夫纳胡乱混在一起,统统都塞在我手里:“先拿着,回头我再给你送点儿过去,就别去打工了。”

  我把钱放在他腿上,推开门下车。

  “赵玫。”

  我站住,回过头说:“邱哥,他已经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顿时喇叭长鸣,嘀嘀响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脚步进了电梯,低头按下关门键。

  再多的苦累我终会习惯,可是我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脸色,因为我怕自己会可怜自己,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几天后还是瓦列里娅帮我在市场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礼,为着礼貌起见,我也要去观礼。

  她虽然已经有了伊万,却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难免兴奋和紧张。

  婚礼当天,我向老板请了半天假,直接从店里赶过去,但仍然迟到了。等我气喘吁吁拉开教堂的大门,牧师已经开始让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

  新郎是个长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码比瓦列里娅大十岁。但是看得出来,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对她呵护备至。

  我找个座位坐下,恰好牧师在问他:“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新郎转过头,深情而持久地凝视着他的新娘。新娘子穿着贴身窄窄的白色婚纱,金发上一顶小小的栀子花冠,美得几乎不象真人。

  牧师再问一句:“你是否愿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回答:“我愿意。”

  “那么你呢?”牧师转向瓦列里娅,“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瓦列里娅羞涩地低下头:“我愿意。”

  祭坛下安静的人群起了一点儿小小的骚动,显然被这场面触动。

  身边的老太太抽出手绢印着眼角,“真是美丽,对吗?”她抽泣着问。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脸上痒酥酥的,似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过脸颊。

  “美丽的人,美丽的爱情。”老太太还在感动中继续。

  忽然间我无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简直让我嫉妒得发狂。我站起来快步离开教堂,并没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和亲吻的场面。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头假装看着天空,其实是为了隐藏满脸的泪水。

  对面教堂的穹顶,此刻正映着日光璀璨生辉,一侧墙壁精致的石雕上,大天使长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轻风中飘荡,白色的鸽群低低掠过晴空,这平时司空见惯的场面,却让我心头异常柔软。因为往日再平常不过的的清平安乐,早已变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从市场下班回家,转过街角,眼看家门在望,忽然听到路边轻轻两声车号。

  我回头,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在身边停着,车窗摇下来,罗茜对着我笑一笑。

  “上车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领我去的,是那家旧俄罗斯风味的私人俱乐部,孙嘉遇经常带我吃饭的地方。

  我们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领班凑过来为她点烟,亲手捧着菜单请她点餐。

  “想吃点儿什么?”罗茜问我,“这家的牛排做得不错,来点儿好吗?”

  她难得对我和颜悦色,我几乎受宠若惊,赶紧回答:“您甭破费,我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来,我们两个默然对坐,谁都没有心思动一下刀叉。她专门来见我,绝对不是为了请我吃顿饭,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罗茜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这才开口:“结果出来了。长期居留权被取销,十五天之内必须离境,不然就会强行行政遣返。”

  她说得没头没脑,但我明白话里的主语是谁。我松口气,禁不住如释重负:“嘉遇什么时候能出来?”

  她微微一笑:“人已经出来了,现在就住我那儿。”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她。

  罗茜再喷出一口烟雾:“他现在只能靠轮椅进出,我家里地方宽绰,服侍的人也是现成的。”

  我觉得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液,费力地说:“我能见见他吗?”

  “你想见他吗?”罗茜显然明知故问。

  “是,我要见他。”我不肯示弱。

  罗茜托着腮帮看我很久,平时她很少有这样女性化的举动。

  我无言地回望她。

  “哎小姑娘,我告诉你件好玩儿的事。”罗茜终于按熄xiangyan,扬起嘴角笑一笑,笑容里却有明显的讥讽,“昨天上午老钱到我那儿去了,他拿着一盘摄像带去找嘉遇,要拿这东西交换嘉遇在乌克兰七年结下的业务网络,要么他就要把那带子里的内容放到网上去。嘉遇没的选择,只能听任他摆布。七年的心血,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还有,你想不想知道那盘带子的内容啊?”

  我耳边嗡地一响,一下跌坐在椅子里,睁大眼睛瞪着她:“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她扬起眉毛冷笑,“两万美金和男人上次床,奥德萨顶尖儿的鸡也没这个价钱,你以为你是谁?”

  我深深地吸口气,双手慢慢握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手心。

  “你想知道老钱做了什么是吧?”罗茜嫌恶地看着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对,老钱动用了针孔摄像机。我说赵玫,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这事儿究竟合不合常理?是不是你觉得男人都该是冤大头?”

  如同五雷轰顶,我紧紧攥着椅子两侧的扶手,微微闭下眼睛,眼前飞过点点青蝇。

  原来还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总算明白,但是这个代价付得太大了。

  “一个男人的救命钱,是女友用身体换来的,这是在拿刀子活活儿捅他你明白吗?你让他还有什么脸见你?”罗茜的声音不自觉提高,招得旁边桌上的客人投过诧异的眼神。

  我无法忍受她目光的逼视,低下头想找个地方蜷起身体,却控制不住牙关互扣的嗒嗒声。

  罗茜再看我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赵玫,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傻。姐姐这就教你一句话,你要记着,永远别高估自己对男人的影响力,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则。也别为他们牺牲,他们会感激你,但不会因为这个更爱你。”

  我侧过头不出声,原来心疼到极点,就会变得麻木。

  她叹口气:“嘉遇这人命犯桃花,这辈子就栽在女人手里。一动真格儿的准倒霉,先是一个范淼,接着是彭维维,然后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吓了一跳,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象,笑起来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范淼。”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刀叉杯碟,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完全失去语言能力。我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

  罗茜仿佛没有看到我惨变的脸色,依然自顾自说下去,“嘉遇有没有跟你说过范淼?她比嘉遇低两届,是他们系有名的美女,千辛万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跟朵花儿似的捧着,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了。那年给老爷子办完丧事,嘉遇急着回匈牙利还债,把手里仅余的三十多万交给范淼,让她帮着付笔进货的尾款。没想到那妞儿看孙家树倒猢狲散,再也不是以前的孙家,居然不声不响办好了留学手续,却一直闷着不吭声,等他前脚离开,后脚她就带着三十万消失了。那可是九几年,三十多万还真当钱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惨的时候,手里只剩下六百美金,回国的机票钱都不够。他没了办法,只好来乌克兰另打天下。”

  说起这些,罗茜的脸上有一丝恍惚的微笑。

  我能够想象得出,孙嘉遇初到奥德萨,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她提携他帮助他,身处异乡的男女彼此慰籍,互取所需。

  而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我终于苦涩地问她:“他是恨她还是忘不了她?”

  罗茜再点起一支烟,无奈地笑笑:“以前追过你的小男生,隔这么多年,你还能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吗?”

  我怔怔地摇头。

  “这就对了,女人只会对让她们流泪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样。他们只记得让他们伤心的女人。”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把头靠在手臂上,浑身发软,手脚都已麻痹,完全动弹不得。

  最后罗茜把一个纸袋交给我,“公共场合别打开,回家再看。你要真为他好,就别再纠缠,让他踏踏实实离开。”

  她摸摸我的头发,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叹口气结帐离开。

  我一动不动地伏着,时间长得惊动了领班,他过来询问:“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他对我笑一笑,悄无声息地退下。

  我没听罗茜的劝告,直接撕开了纸袋,伸手摸进去,然后我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纸袋里果真是五沓面值一百的美金。

  另外夹着一张纸条,最上面写着“玫玫”,然后一片空白,最后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这一切,继续你的梦想。往前走,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呆呆看着,实在忍不住微笑。

  他还真是个妙人儿,第一个女友拐了他的钱跑掉,他就用钱一个个打发掉身边的旧人。

  这就算是补偿吗?十个月的心碎情伤,换回四十多万,这笔生意,还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为实在哭不出来。

  我把纸条凑在烛火上,眼睁睁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

  但我不相信,过去的日子里,那些点点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爱护,都只因为我是某个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几乎抵得上别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为我不识人心险恶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会忍心再不见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里存着一线希望,一天天数着日子。

  但他始终没有任何音讯,直到第十五个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样无声消逝。

  一切都已过去。

  窗外无名的古树,繁花早已凋落,枝头的绿叶开始泛黄,奥德萨这个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

  缘起缘灭,光转流年,所有的终会结束。

  我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孙嘉遇说得对,这个城市真的与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东西都送了人,我想把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记忆,一笔抹去,我再也不会回来。

  到机场送我的,只有邱伟。在安检口,我笑着与他道别。

  “赵玫,别恨他……”邱伟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打断他,努力露出最轻松的笑容,拎起行李大声说:“邱哥,如果你回北京,一定来找我,我请你吃饭。”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终于轰鸣着冲上蓝天,从舷窗望出去,硕大的机翼下,是乌克兰广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阳光下如金鳞点点,跳动不已。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美丽的乌克兰平原已经初现秋意,但我再没有机会走在深秋温暖的阳光下,身后是黄叶飘零的海滨大道,眼前却如画卷一般,展开一片绚烂火红的山楂树林。

  我对着窗外挥挥手。

  再见,奥德萨。

  再见,乌克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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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10 10:57:37 | 只看该作者
尾声


  一年半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学校的BBS上,无意中发现一条五个月前的旧帖。标题用黑色的粗体字写着:“不顾一切寻找中国学生赵玫!”

  打开帖子,正文非常简单,只说让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尽快联系,下面是邮箱地址和联系电话,最后的署名是程睿敏。

  这个名字我还记得,两年前的北京首都机场,温柔平和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我望着题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时间我人在希腊,所以没有看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事后竟没有一个同学提醒我?再琢磨一会儿我明白过来,从来维也纳音乐大学报到注册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显示的,却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这个帖子的人,都没有把这个名字和我联系在一起。

  我迅速关上帖子,打算忘记这件事。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点关系。

  但那天后来的几个小时,无论我做什么,不管看书还是练琴,眼前总是晃动着那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不顾一切。

  我敲着琴键犹豫很久,还是回到计算机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发了封邮件给程睿敏。

  他的回复快得出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却是一封空白的邮件,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网站的链接。

  点进去,是Chinaren的同学录,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迎面看到孙嘉遇的一张黑白照片,下面竟是他于五个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主贴里说:在离开乌克兰前就已经发现病情,回国后进行第一次手术,打开腹腔二十分钟即行缝合,因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发帖人就是程睿敏。

  他在最后总结: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朋友或者亲人,在你面前一天天枯萎凋谢,你却无能为力。这样的创伤,终其一生不能痊愈。

  而照片后面的跟贴,充满了缅怀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体照中,少年时的孙嘉遇并不十分触目,和他周围的同学一样,眼神清澈,笑容单纯灿烂,是可以透过显示屏触摸到的青春。

  我定格在电脑屏幕前,手指不能移动分毫,视线渐渐模糊。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又在眼前一一鲜活。也许它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只是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一经召唤立即在阳光下现身。

  我伸出手,打算象以前一样去摸他的脸,手指触到的却是坚硬冰冷的屏幕。他毫无知觉,依然隔着屏幕微笑注视着我,笑容依旧诱人。

  我想起他摔伤后曾被我逼着做过一次全身体检,还有他最后的决绝和放弃,这其中的种种异常,当年我从未往心里去过。

  恍惚中拨通程睿敏的电话,听我报上姓名,他“哦”了一声,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隔着六千公里的时空和距离,我听到他叹息一样的声音:“那时候我拼命在找你……维也纳音乐大学和格拉茨音乐学院都贴了寻人启事。你到底看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电话最终从我手中悄悄滑脱,无声地滚落在地毯上。

  一周后我收到一个来自国内的包裹,包裹里是妮娜那本熟悉的《圣经》,同时附着程睿敏一封短信,信中说最后的日子孙嘉遇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直到去世。

  我慢慢地翻开,柔软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发出细微的轻响。烫金的羊皮封面,因为无数次的摩挲抚摸,褪色磨损得十分厉害,尤其是四个书角,已经破得露出下面的底色,却被人用透明胶带细心地粘补过。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电感应,我下意识地揭开那些胶带,拆开封底,果然,一张照片轻轻飘落在桌面上。

  照片上是二十二岁的我,正靠在一架钢琴上,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

  翻到背面,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迹,上面写着: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乐!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满怀伤心离开奥德萨的日子。

  世界在我眼前逐渐褪去缤纷的色彩,最终变成了黑白两色。

  我记起那张被我烧掉的纸条,原来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诉我,他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么多。

  可惜当时的我,以为自己从此看破红尘,看透了男人。

  那时太年轻,我不懂。

  如今我终于明白,却已经太迟太迟……

  人们都说,奥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恋的春天,窗外此刻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西斜的日光透过白纱窗帘,在墙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风透窗而入,带来孩子们银铃一样的笑声。

  我却听到心里细碎的一声轻响,仿佛就此关上了两扇冷宫的大门,所有的心事终化灰烬,关山万里,从此再无任何心愿。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里流沙一样逝去的旧日时光。我曾经遗失在奥德萨的爱情,十个月的时间,竟成为一世一生。

  原来爱一个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属于生命里美丽的瞬间,当时并不觉得珍奇,可当我回头时却发现,原来最灿烂的一刻已经过去。

  奥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没有遇到一场雪,大得过当年喀尔巴阡山麓那场雪。

  我也再没有遇到一个人,象他一样爱我如自己的生命。

  那个吉普赛女人对我说:你的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我认了命,反正怎么过,都是一生。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象大海拍击海堤,

  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声。

  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

  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

  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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