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8医院家属楼17栋501的门口,18年前乐建贵、房晓远、房璇、刘巧云4人在屋内遇难。案发现场至今仍在封存。 本文图片 澎湃新闻记者 罗煜明 图 1998年10月17日,星期六,深夜。贵州凯里市电影放映公司大楼内,大十字派出所副所长安坤,在三楼楼道内被人钝器击头、匕首刺穿胸膛遇难,配枪丢失。 44天后的12月1日,惊魂未定的小城,再发命案。时任中国银行凯里支行行长乐贵建和妻子房晓远被枪击、刀捅夺命,乐家14岁女儿乐璇以及邻居刘巧云,殒命刀下。 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调查得知,被指为疑犯的凯里市拆迁安置指导办公室副主任黄德坤(正科级)、以及社会人员潘凯平,两人均为“60”后,出身凯里市运输公司(下称凯运公司)职工家庭,就读于同一学校,少年时均家庭不睦,初中毕业即步入社会。疑似被黄、潘两人谋害夺枪的安坤,是黄、潘两人的同窗和少时玩伴。不同的是,他念了高中上了大学,还当上了派出所副所长。 虽然官方至今尚未对外公布具体案情,但知悉案情人士向澎湃新闻透露,黄、潘两名疑犯的作案动机为谋财害命。作案步骤为,先杀掉派出所副所长安坤夺枪,然后伺机抢劫银行和运钞车,后因抢劫无从下手,改为杀害和洗劫中国银行凯里支行行长乐贵建一家。 1998年凯里5人命案疑犯黄德坤,为何能在命案之后一路混进政府部门并官至正科,2016年7月被查暴露嫌疑?当地多名人士证实,黄德坤曾给涉贪落马的原黔东南副州长、凯里市长洪金洲做过司机,但不能肯定其升迁与此有否关联。 黄德坤 国企子弟 上世纪60年代,因支援“三线建设”,多个家庭从四面八方涌入边远山城凯里,成为国企职工。 以运输树木和旅客为主业的凯运公司,因数万职工的庞大队伍,号称凯里最大国企。 在这个一切都被安排好的“巨无霸”里,绝大多数家庭子女的童年和少年,均在凯运公司子弟学校中度过。唯一有异的是,他们的个性塑造,有各自家庭的不同烙印。 1965年出生的贵叔(化名),对同届同学黄德坤,有一些零碎的记忆。 贵叔回忆,黄家人像其他凯运公司普通职工家庭的人一样,平常地生活。唯一的特点是,黄家是个大家庭,共有4儿一女,黄德坤是老四。 念小学时的黄德坤曾留过级,在近千名凯运公司同龄子弟中,既不算聪明,也不算顽皮。贵叔说,黄德坤在凯运公司子弟学校读初中时不喜欢说话,但喜欢习武,与人冲突时下手狠毒。 沉默和狠毒在黄德坤身上并存。黄德坤母亲生前的闺蜜苗阿姨(化名)回忆,黄德坤少年时,他身为大巴司机的父亲经常出长途,回到家后与妻子不时发生激烈争吵,有一次甚至还将妻子打到脑震荡住院。苗阿姨记得,黄坤德母亲被丈夫打伤入院期间,她曾到医院陪护。 潘凯平的邻居讲述,同样来自凯运公司职工家庭的“65”后潘凯平,年龄与黄德坤相仿,是潘家老二,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少年潘凯平曾经历家庭变故,他的父亲在他的生母去世后,再娶了一个年轻妻子。潘父去世后,凯运公司给潘凯平继母分配了一套住房,但她卖掉房子之后离开凯里。此后,潘凯平未在凯运公司出现过。 1964年前后出生的凯运公司子弟安坤,有两个妹妹。作为家中长子,和他的同窗兼少时玩伴黄德坤以及潘凯平相比,看起来要稍微“懂事一点”。三人共同的同学张正(化名)回忆:“黄德坤就狠,你说他他会瞪你,潘凯平的话少得很,三个人能在一起玩真是有点怪。” 成长于80、90年代 上世纪80、90年代,成年后的黄家兄妹,摆脱父母不和阴影,陆续独立走上社会,多人在公安系统就职。大儿子在黔东南州公安局工作。女儿在凯里市公安局工作,后嫁给在黔东南州国安局工作的丈夫。黄家老三黄德凯进入凯运司公安科工作。五儿子当时还在读书。 与有出息的兄妹们相比,老四黄德坤起步显然较低,他初中毕业后进入凯运公司做售票员和修理汽车工作,还开过一段时间的中巴车。 生母离世的潘凯平,在凯运公司子弟学校念完小学和初中,之后也和黄德坤一样,进入凯运公司工作。昔日凯运公司同事介绍,潘凯平和黄德坤曾经在第三车队一起做修理工。 进入90年代,山城凯里也和其他城市一样,出入歌舞厅、保龄球馆,成为时尚青年们的主流娱乐方式,录像厅也开始偷偷播放一些境外盗版光碟。 1990年代的悸动,属于“60”后,凯运公司小职员黄德坤不满现状。 贵叔回忆,黄德坤在凯运公司工作期间,利用往返凯里和珠三角的车辆,将手表等商品倒到凯里贩卖。成为凯里最早的一批“倒爷”。 凯运公司公安科一位要求匿名的职员称,1992年,因黄德坤拒绝交纳养老金,凯运公司将其除名。离开国企的黄德坤,此后在凯里市区开过保龄球馆、录像厅、歌舞厅。,黄德坤的录像厅经常放映黄色录像,生意颇为不错。 1996年,一场火灾,将黄德坤的歌舞厅烧为灰烬。生意失败后的黄德坤,一度开农用车,往返农村运输物资。 和黄德坤的起伏不同,这一时段的潘凯平消息较少,邻居只记得他在姐姐的安排下,远赴江浙打工谋生。 学习成绩优异的安坤,初中毕业后,进入高中继续求学。上世纪80年代初,他考入贵州民族学院(现贵州民族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凯里的一个乡镇锻炼,后调到凯里市公安局。1997年前后,安坤调任大十字派出所副所长,辖区为凯里核心商圈。 案发地位于顶楼501室,警方离开时将窗户打开,为的是防止屋内霉变不利采集证据。 小城大案 1998年,凯里不再平静。 这一年,公开存在的翻牌机令众多赌徒陷入癫狂,输掉百万以上,并不罕见。 熟悉案情人士向澎湃新闻透露,1998年10月17日午夜时分,升任凯里市中心区大十字派出所副所长的安坤,因夫妻感情不和没有返家,而是去了电影公司的租住处。 当他走上楼道时,头部遭到歹徒钝器击打,胸口处两处匕首贯通伤。 次日早上,电影公司的人上班时发现楼道上安坤的尸体后,立即报警。警方出警后发现,安坤的64式配枪连同5发以上子弹,已经不知所踪。 同年12月3日前后,黔东南州警方接到又一宗报警:418医院家属楼17栋501发生4人死亡命案。死者分别为时任中国银行凯里支行行长乐贵建,乐贵建妻子、418医院人事科科长房晓远,他们14岁的女儿乐璇,以及邻居刘巧云。 上述人士陈述,案发现场的情形是:14岁的乐璇倒在门口处,房晓远倒在客厅,乐贵建倒在沙发上,刘巧玲倒在厨房里。厨房的灶台上摆着两个茅台酒酒瓶,煤气罐气阀开着,煤气灶的火已经灭了,但灶上一个直径约25厘米的盆里还有一指深的白酒。 杀了4人后,凶徒在乐贵建家翻箱倒柜,拿走了所有纸币和贵重的东西,连一本存折都不剩。 乐贵建岳母曾经向专案组反映,乐贵建曾经想送给她的30万元金表,也找不到了。 办案人员勘查推测,案发时间应为12月1日下午1点半左右,作案动机初步判断为谋财害命。办案人员推演,乐贵建的女儿乐璇,每天中午1点半准时出门搭公交车去凯里一中上学,歹徒应该是在她开门准备去上学的瞬间,推门而入,直接夺取了她的性命。第二个遇害的是房晓远,也被快速夺命,中弹身亡。 第三个遇害者是乐贵建,他应该是在目睹妻女遇害之后,被歹徒折磨和逼问钱财存放处、存折密码之后,再遭枪杀。 最后一个遇难者刘巧云,与谋财害命无关。警方走访得知,她是在听邻居反映乐贵建家有很大动静,前去查看时,被歹徒迅速拉入房内杀害。 银行行长 即便过去多年,在两起命案中遇难的5人生前事,仍活在老街坊、老同事们的脑海里。 在老同事们看来,1997年前后升任大十字派出所副所长的安坤,除了家庭不睦,事业上意气风发。警队老同事回忆,仕途顺畅的安坤升职之后志得意满,常将64式配枪挂在腰间,而且还有意显露。而黄德坤下海后所经营的保龄球馆、录像厅、歌舞厅,均在安坤所管辖的大十字派出所辖区。 据南方周末报道,生于1956年前后的乐贵建,早年曾在262厂(长征无线电厂,2005年破产)做学徒工。1977年恢复高考,乐贵建考入贵阳财经学院,毕业后分配进入凯里水轮机厂,因工作能力突出一路升至副厂长。 在262厂工作期间,他恋爱了,女孩是262厂与418医院合办的子弟小学的老师房晓远。房晓远早年的一位同事王城(化名)介绍,房晓远祖籍山东,父母皆为南下干部。房晓远曾先后在子弟小学和418医院人事科任职。最晚在1985年,房晓远与乐贵建结婚,婚后两人居住在418医院职工宿舍。1984年前后,两人迎来独生女乐璇。 1987年中国银行贵州省分行筹建凯里支行,组织上调用乐贵建为第一副行长主持筹建工作,而筹建时期并未设行长一职。从最初租用招待所的房间办公,到在凯里市核心地带兴建银行大楼,凯里支行经历了一段快速发展时期。1996年前后,乐贵建升任行长。1998年5月1日,凯里支行搬入大十字的中行大楼。 中国银行凯里支行的办公地点位于凯里市中心的大十字商业步行街,四十多米高的银行大楼在当时的凯里鹤立鸡群。这座大楼是乐贵建任期内最大的手笔之一。 邻居们介绍,乐贵建一家当时所住的418医院家属区17号楼,算是当时凯里市的高品质社区。乐建贵一家所住的501室为顶楼,面积大约103平方米,家里空调、冰箱、电视机等电器齐全。乐家常有好友出入打麻将,生活条件优渥。 命案中,最后一个被害的人是房晓远的密友刘巧云,住418医院家属区18号楼5楼。刘巧云的父母和房晓远的父母都是从山东南下的干部,刘巧云与房晓远从小一起长大,也都在418医院工作。刘巧云的丈夫,原是凯里汽车运输公司货运司机,后来得到房晓远夫妇的帮助,调入中国银行凯里支行开运钞车。 20万赏金 凯里“10.17”、“12.01”两案,当年曾被高层批示,由公安部督办。 知悉案情人士称,案发后,黔东南州公安局成立了以州公安局副局长何某领衔的专案组,黔东南州1000多名警察中,最高峰时有数百名警员参与案件侦查。至今,专案组未撤,但专案组成员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 有知悉案情人士称,凯里1998年“12.01”案起初的破案方向并没有错误。该人士称,因乐贵建家丢失了时价三十多万元的手表,家中现金全无,床垫有被嫌疑人用刀划开搜寻财务的痕迹,警方预判该案为谋财害命案。 后来警方发现嫌疑人在乐贵建家所开的三四枪,弹痕检验结果显示子弹来自安坤遇害时丢失的六四式手枪,两案遂并案处理。18年中,当年所开的20万元缉凶赏金,至今仍是黔东南州警方悬赏的最高赏金。 知悉案情人士告诉澎湃新闻,18年后警方锁定两案嫌疑人,发现疑犯黄德坤、潘凯平涉嫌先后杀害安坤及乐贵建一家的动机是抢钱偿还赌债。案发前,黄德坤欠下赌债,决定先抢枪后抢钱。两人杀害安坤抢其配枪后最初打算抢银行,发现难以实施后改变主意,打算枪运钞车,但没有机会,后来遂将作案目标锁定担任中国银行凯里支行一把手十多年的乐贵建,打算入室杀人抢劫。 中行凯里支行人员透露,案发前几年,黄德坤妻子在他管理的科室里工作过。也就是说,嫌疑人妻子曾是乐贵建的下属,两家人有可能相识。 黄德坤位于开发区的别墅,目前没有人员居住的迹象。 官至正科 黄德坤人生的另一重大选择,发生在命案之后的1999年。 曾在黔东南州镇远县政府部门就职、后辞职下海的商人刘明(化名)回忆,1999年末,时任镇远县委书记的杨某即将从镇远调任凯里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一把手时,在凯里物色司机,选中黄德坤。 刘明的说法遭到杨某否认。但他坦承,当年开发区工委确实给领导班子配了一部广本轿车作为公务车,也向社会招聘了一批工勤人员开车,但黄德坤仅是招聘的众多工勤人员之一,且是开发区二把手洪金州推荐才被录用。 杨某回忆,黄德坤给领导的印象是低调、热情、办事认真,他在开发区任一把手的六年时间里,黄德坤从未向他提出岗位要求。直到2006年6月6日他调离开发区时,黄德坤还是一名一个月拿一千多元工资的编外工勤人员。 刘明回忆,2001年清明节前后,镇远县领导依习俗,请在当地做过主官的杨某回镇远喝滚山酒,开车的就是黄德坤。刘明至今印象深刻:杨姓领导下车后,黄德坤独自站在车头处抽烟,动作不太雅观,“当时我身边的领导就说,混混才那样抽烟。” 但刘明称,黄德坤并非杨姓领导的专职司机,他偶尔还给从镇远县调任凯里经济开发区任管委会副主任的洪金州开车。2006年显然是洪金洲仕途突飞猛进的一年,这一年他升任凯里市长,2012年升任黔东南副州长,2013年因涉受贿、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落马。 凯里市民的整体观感是,洪金洲任职市长期间大兴土木,先拆后建是他的一贯推进方式。在一些人眼中看似混混的黄德坤,于2007年前后摆脱司机身份,到开发区城乡管理局(以下简称“城管局”)任职,主攻拆迁工作。 刘明和熟悉凯里两案案情的人士均表示,洪金州担任市长期间,家里一共被盗两次,共有上百万元财物失窃,加上洪金州一位亲属曾在闹市被人当街抢包,洪金州对当时的广场路辖区派出所所长叶林大发雷霆,甩了他两耳光,导致叶林鼻梁骨骨折。另有说法是,洪金洲指示黄德坤打断叶林鼻梁骨。针对是被谁打断鼻梁骨的问题,叶林表示“不愿再讲过去的事”。 经商小有所成的刘明称曾问过洪金洲:“都在传你家里被偷了,人抓到了吗?”洪金州把他拉到一边:“那个黄老四(黄德坤)偷偷配了我家的钥匙,现在死不承认。”但这一说法无法核实。 知悉案情人士透露,2009年,黄家老三向凯运公司请长假,到开发区承包绿化工程,主管部门正是弟弟黄德凯任职的城管局。黄德凯发迹之后,妻子朱印也从银行离职经商。 就在这一年,黄家内部出了嫌隙。四兄妹共同购得开发区的一块土地,但起了纠纷,官司打到了法院。相关判决书披露:黄家大哥是黔东南州某局退休干部,大姐是州公安局干警。 相关人士也透露,黄家大儿子曾在黔东南州公安局、国安局工作,后因涉嫖娼问题仕途失意。女儿在凯里市公安局工作,丈夫后来一度官至黔东南州旅游局局长。黄家老三进入凯运司公安科工作之后,未有太多进步。老五后来也做了洪金洲的司机,目前是凯里市中层干部。 相关士透露,2011年前后,黄德坤升任开发区城管局局长、党支部书记。2015年8月,黄德坤调任凯里市棚户区改造办副主任,保留正科级。这次调动,或许成为其落马的导火索。 相关人士称,黄德坤调离后需要向继任局长交接工作,重点是账目,后因账目不清长时间无法交割,纪检部门介入调查。2016年上半年,开发区城管局一位会计因涉嫌挪用公款被纪检部门带走。 2016年7月6日,黔东南州纪委监察局发布通报:7月5日,凯里市棚户区改造办副主任黄德坤(正科级)涉嫌严重违纪,正在接受组织调查。2016年8月,凯运公司内部开会传达:已退休的黄德坤二哥因涉嫌向弟弟黄德坤行贿90万元,被纪委调查并开除党籍。 据知悉案情人士介绍,纪委在调查了两个月后,将黄德坤涉嫌职务犯罪移送黄平县检察院审查起诉。9月份,黄德坤妻子委托律师,为涉嫌私分国有财产、受贿、渎职的黄德坤进行辩护。10月28日,律师最后一次会见黄德坤,随后被告知禁止会见。检方给出的理由是黄德坤涉及其他重大案件。 针对媒体报道,黄德坤的律师表示单凭指纹几乎不可能对其定罪。 新京报曾报道称,黄德坤认为自己要有一个儿子,并且还找了一名关系密切的女性朋友。一位去过黄德坤这位女性朋友家的朋友介绍,这名女子给黄德坤生了一个儿子。 “他说有个儿子传承,就算第二天被枪毙了,也是笑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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