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姑娘与凤凰浴火

伴与久ㄣ · 发表于 2014-5-26 00:56:52

摘要: 东方有凤凰，西方有不死鸟，中文也译做凤凰。如今在各种跨文化的游戏、动漫熏陶之下，这两种凤凰已经有了趋同的趋势，越长越像，越来越不分，有时候往往会被当成一种动物。

小时候看漫画《圣斗士星矢》时，我最喜欢海皇波士顿和冥王哈迪斯，这两位实在是狂霸酷跩帅的巅峰。后来看了原初的希腊神话，冥王、海皇这两尊奥林匹斯大神在我心目中的逼格依旧奇高。

偶尔一日，电视上重播老版《西游记》，演到孙悟空龙宫借宝、大闹地府，龙王和阎罗王吓得一口一句“上仙”，一口一句“小神”，被欺负了会上天哭哭啼啼去找玉皇大帝告状。我看到这两位的窝囊劲儿，突然忍俊不禁，人家也算是海皇和冥王啊，咋差距就这么大呢？

这就涉及到一个有趣的研究方向：神话和文明特性。
每一个文明都有自己的神话故事和体系。因为人类思维和心理的相似性，所以这些神话的本源母题都差不多：比如对开天辟地的想象、对死后世界的畏惧、对长寿的追求、将自然力量人格化、有英雄的历险和危险的怪物。每一个文明的神话，基本上都是围绕这些主题来发挥。
但是，因为诸文明之间在地理环境、气候、政治制度、生产力、文化取向等方面的差异，导致同一母题在不同文明衍生出不同的传奇故事。什么样的文明会产生什么样的故事？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故事？探究文明特点与神话故事之间的微妙关系，是个相当有趣的话题。
在文学史上，有一个特别经典的案例。
晚唐有一位大文人叫段成式，他有一部著作叫《酉阳杂俎》，里面都是笔记体的唐传奇小说。其中有这么一篇叫做《叶限》，故事很简单：话说在南蛮有个姑娘叫叶限，母亲早死，她的继母和三个姐姐每天虐待她。她养了一条金鱼，金鱼有魔法，赐给她绫罗绸缎和一双金鞋。叶限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参加集会，结果丢了一只鞋。这鞋被一个岛国国主捡到，一路找人试鞋，到叶限这儿恰好能穿进去，于是两人结为夫妻……听着耳熟吧？是不是特像灰姑娘？
灰姑娘原型，最早始见于希腊史学家斯特拉波在公元前1世纪写的少女洛多庇斯故事。后来流传开来，在各个文明都出现了类似的故事。其中一个版本，就是唐代的叶限。
那么，为什么这个故事在中国默默无闻，在西方却家喻户晓呢？原因很简单，中国皇权太重，皇上请你参加舞会，你敢中途就走？太子看中了你，你敢撒腿就跑？皇城那么深，戒备森严，你还想扔下一只鞋就跑出去？段成式之所以把这个故事放在南蛮，正是考虑到灰姑娘的故事逻辑在中国无法成立，只能无奈地换个故事背景。
但同样的故事母题，在中世纪的欧洲却意外地大受欢迎。那时候的欧洲小国林立。一个国王往往就是地方小领主，权柄不强，城堡也不大，没有中国天子生杀予夺的无上威势。灰姑娘的故事，在这种环境里是可能发生的。于是，洛多庇斯投奔中国变成怀才不遇的叶限，去了欧洲，却能化身辛蒂雷拉，成为耀眼的童话明星。
你们看，文明的不同特性和社会变迁，导致了一个童话故事的不同遭遇。这种文化现象，被称为“灰姑娘的魔法”。
神话中有许多我们熟悉的身影，身上都带有这种灰姑娘的魔法。
比如凤凰。
东方有凤凰，西方有不死鸟，中文也译做凤凰。如今在各种跨文化的游戏、动漫熏陶之下，这两种凤凰已经有了趋同的趋势，越长越像，越来越不分，有时候往往会被当成一种动物。
其实两者的文明起源颇有不同，气质和个性也是大相径庭。西方的不死鸟叫Phoenix,原意是古希腊语，意为紫红色的鸟，红为火色，所以也叫火凤。最早提到它的是古希腊诗人赫西奥斯，此后在各种希腊和罗马的著作里，不断有人宣称见过它的存在。综合这些描述，Phoenix是一种羽毛五彩斑斓的神物，以乳香为食，每过五百年它就会收集肉桂、甘松和没药等香料在自己的巢穴里，然后自焚而死，一只新Phoenix会浴火重生。循环往复，始终不死，因而得名不死鸟。
罗马人是从希腊人那里听来的，希腊人是从亚述人那里听来的，而亚述人则是从古埃及的神话里获得的灵感。不死鸟的最早原型，即是古埃及神话体系里的贝努鸟。

贝努鸟也叫太阳鸟。它是太阳神拉的象征，从太阳神圣树的火焰中诞生。同时它也是冥神奥里西斯的侍从，是在奥西里斯的心脏里飞出来的。它的形象是一只苍鹭或者一只老鹰，羽毛颜色五彩斑斓，有灰、紫、蓝、白、金、红等等。顺便说一句，贝努鸟的古埃及发音很接近于banana，和英文香蕉差不多……
因为古埃及人对死者在阴间的生活非常感兴趣，相信法老在阴间一样掌控大权。所以跟冥神关系不错的贝努鸟，就具备了复活的涵义。同时因为它和太阳神关系匪浅，和太阳每日升降、尼罗河的一涨一落联系密切，所以也有复兴、万象更新等涵义。古人喜欢把这些寓意具体到动物的特性上去，太阳为光，为火，所以贝努鸟就是在圣火中诞生，并且永生不死，几百年就会复活一次。
后来贝努鸟传入欧洲，经过一群希腊和罗马闲人的发挥创造，慢慢演化成了如今Phoenix的模样，而且形象越来越细，生活习性越来越丰富。比如在罗马诗人奥维德的著述里，不死鸟的巢穴就筑在棕榈树上，在浴火重生之后，小不死鸟会把父母的巢穴当成摇篮。等到它长大，就会把巢穴衔起来，向埃及飞去，一直飞到埃及的赫利奥波利斯城，放在太阳庙里，作为父母的坟墓。
等到基督教兴起以后，耶稣死后三日复活的传说，和Phoenix不谋而合。于是这两者被联系到了一起，给Phoenix的复活特性赋予了神性。传的最玄乎的一个故事，是一个修道士泰西塔斯说的。他说埃及的Phoenix每三百年复活一次，会现身在中东地区。它一共现身过五次，最后一次是在公元三十四年，恰好是耶稣上十字架死而复生的那一年。
所以在西方，Phoenix这种生物的意义，是复活，是不朽。911以后，美国五角大楼重建工程，就叫凤凰工程。一些戒毒所也以Phoenix为标志，取其重生之意。当然，还有一些引申的含义，比如爱情的象征，代表了坚贞和忠诚；比如代表了珍贵的事物；比如代表了长生等等。
而中国的凤凰，跟“死而复生”这个寓意没关系。凤凰两个字，凤即风，凰即光，风吹光起，是为火精。所以凤凰色赤，五行属火，属南方灵兽，也叫朱雀。从起源上来说，太阳鸟和凤凰虽然都是火生，但一个是日火，一个是风火。

从相貌上两者也是不尽相同。凤凰的形象是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和龙、麒麟等生物一样，是杂糅了多种动物综合而成，和西方Phoenix的苍鹰、紫鹭形象截然不同。
凤凰的神话起源，是黄帝的老婆嫘祖。黄帝创造了龙作为图腾，嫘祖受到启发，从天鹅、孔雀、大雁等大鸟的形象里各自撷取一部分，创造出一对大鸟，造字的仓颉给他们起名叫凤与凰。
是的，凤凰其实是两只鸟，雄为凤，雌为凰。东汉司马相如曾经弹琴诱惑寡居的卓文君，弹的曲子就叫做《凤求凰》，是求欢之曲。
凤凰是百鸟之王，非晨露不饮，非梧桐不栖，品性高洁。能得到它承认的，必然都是高尚之士。大禹治水成功以后，举办宴会庆祝，凤、凰最后出场跳舞，说明连它如此高傲的动物，都折服于大禹的功绩，留下一个典故：“萧韶九成，凤凰来仪。”从此以后，凤凰就被当成是瑞兽告庆的吉祥物，在各种喜庆的场合出场，代表大吉之兆。
有意思的是，中国人除了喜欢拿凤凰做吉兆，还喜欢龙做吉兆，而且喜欢成双成对。凤、凰是一公一母，再配上龙就成三只了，奇数不吉利。于是，凤、凰慢慢变成了凤凰，成了一只动物，与龙并称“龙凤”。有句成语叫“人中龙凤”，即是指出类拔萃的人才。
龙凤继续演化下去，不知何时，凤从阳转阴，变成母的了。龙凤呈祥变成了婚礼上专属的一句吉祥话，新郎新娘的喜被上都要画着龙凤，以示夫妻之意，如果运气好生了一男一女，要叫做龙凤胎。皇帝穿龙袍，皇后戴的要叫凤冠，住的是凤楼。如果我们深究凤凰本意的话，凤明明是雄的，凰才是雌的，这些吉祥词全用错了地方，龙凤不是夫妻，明明是基友啊。
由此可见，凤凰和Phoenix之间虽然有相同之处，比如都是火生，比如都是羽毛斑斓的大鸟，比如性格都很高傲爱干净，但两者的核心内涵不太一样。一个是浴火重生，一个是吉祥如意。
那么Phoenix到底是怎么就被翻译成了凤凰呢？
有人可能会说，不是有一个词叫“凤凰涅槃”用来形容重生么？如果在网上搜索一下，还能找到解释，说凤凰每五百年就用香木堆积成火架，引燃烈火投身其中，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这说明凤凰和Phoenix具有相同的特质，彼此之间有密切联系。
但这个说明非常可疑。
涅槃是佛教用语，指的是大彻大悟，达到了不生不灭，解脱无为的境界。这是梵语发音，意译过来叫做圆寂。功德圆满叫做圆，业障灭尽叫做寂。
佛教传入中国之前，关于凤凰的古籍里都没提到明确指出它拥有自焚重生的能力。中国神话里有自焚的神鸟，但不是凤凰，而是离鸟。离鸟是一种像乌鸦一样的神物，生活在太阳中间，有时会现出黑影，在烈焰中鸣叫而死，还焚烧自己的巢穴。有专家认为它是古人对太阳黑子的想象。离鸟别名叫长离、陆离，《封神演义》里有一个辈分极高的散仙叫陆压，自称离火之精，即出自离鸟的典故。历代有那么几条注解猜测，说离鸟为凤，但口气都不是很确定。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佛教典籍里也没有任何把凤凰与涅槃联系到一起的字句。那么到底是凤凰涅槃最原始的出处是哪里？

大画家黄永玉先生写过一本书叫《比我老的老头》，里面讲了一段他和钱钟书的故事。有一次国家要赠送给外国友人礼物，请黄永玉先生作画。黄永玉想到凤凰涅槃的典故，挥毫画了一只中国凤凰。当时负责人是王震，让黄永玉给这幅名叫《凤凰涅槃》的国画写一个注解。黄永玉心想这典故如此著名，资料一定很好找。结果他“翻了《辞源》、《辞海》、《中华大辞典》、《佛学大辞典》，《人民日报》资料室，遍北京城一个庙一个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学院，佛教协会都请教过了，没有！这就严重了。” （黄永玉原话）
最后他走投无路，找到“两脚书橱”钱钟书，求他帮忙。钱钟书哈哈大笑，说凤凰涅槃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目，是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凤凰跳进火里再生的故事，是西方的，你得去查不列颠百科全书。黄永玉一查，查到的恰是Phoenix。
于是事情就很清楚了。
郭沫若在1921年发表了一本诗集，名叫《女神》，其中收录了一篇他1920年写的《凤凰涅槃》。这首诗以凤凰集体自焚然后在烈火中复活为主题，表达了当时热血青年愿意牺牲个人来缔造新社会的决心。这首诗的序是这么写的：
“天方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 p h o e n i x ) , 满五百年后, 集香木自焚, 复从死灰中更生, 鲜美异常, 不再死。按此鸟殆即中国所谓凤凰: 雄为风,雌为凰。《孔演图》云: ` 风凰火精, 生丹穴……”

郭沫若学贯中西，他了解欧洲Phoenix浴火重生的典故，而Phoenix又和中国凤凰的形象比较接近，凤凰又与离鸟颇有渊源。于是他就把东西神话各取一段，用了中国凤凰的名字，用了西方Phoenix的典故，利用离鸟焚巢的典故把它们糅合到一起，再用佛家“涅槃”来修饰，成了“凤凰涅槃”这么一个词。
郭沫若是不是第一个把“Phoenix”译成“凤凰”的人，这个未加考据，不敢乱说。但把凤凰跟焚火联系到一起，从他这儿传起来当属无疑。
这首诗写出了那个时代的痛苦和呐喊，因此一经公布，并没有什么人觉得凤凰浴火有什么违和，反而广为流传，影响力很大。多年流传下来，此诗原意已失，大家只知凤凰涅槃，以为凤凰自古就带有自焚属性，是约定俗成的神话典故，却不知道这只是区区近百年前郭沫若的手笔呢。
于是，凤凰这两头——古老的神物，在时代变迁作用下，先是从雄变雌、合二为一，然后和离鸟发生了关系。在乱世之中，它又被郭沫若添加了自焚的习性。再过十几年，在电子游戏的影响之下，凤凰慢慢与西方Phoenix合流，变成一种东西了。
人们对神话怪物的观感因为社会因素发生改变，这事不独凤凰。比如巴哈姆特，本来是阿拉伯传说里的一条巨鱼，可DND和《最终幻想》系列流行以后，如今一提这四个字，大家脑子里的形象都是一条巨龙。再比如地狱三头犬刻耳柏洛斯，其实按照《神谱》的最原始形象，本该有五十个头，后来变成三头犬的原因很简单——五十个脑袋太TM难刻难画了。
灰姑娘的魔法，就是这么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