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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打印本页]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0
标题: 曾有一个人爱我如生命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

  许多年过去了,

  暴风骤雨般的激变,

  驱散了往日的梦想,

  于是我忘记了你温柔的声音,

  还有你那精灵似的倩影。

  在穷乡僻壤,在囚禁的阴暗生活中,

  我的岁月就在那样静静地消逝,

  没有倾心的人,没有诗的灵魂,

  没有眼泪,没有生命,也没有爱情。

  如今心灵已开始苏醒,

  这时在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跃,

  为了它,一切又重新苏醒,

  有了倾心的人,有了诗的灵感,

  有了生命,有了眼泪,也有了爱情——

  普希金《致科恩》
第一章
  年轻的时候,我们往往不懂什么是爱情。

  年少的我,曾以为爱情可以超越一切,那时我不明白,世上另有一种力量,叫做命运,只可承受,不可改变。

  当我在学校空旷的浴室里,扯着嗓子唱“IloveyoumorethanIcansay”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样的故事,有一天也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血肉横飞的场合,乌克兰,奥德萨市。

  第一章

  已不会再有那样的月夜,以迷离的光线,穿过幽暗的树林,将静谧的光辉倾泻,淡淡地,隐约地照出我恋人的美丽——

  普希金《月亮》

  “2,3,4……”我双手插在外套兜里,盯着跳动变换的楼层数,在心中下意识地默数着,手心因为莫名的恐惧,已渗出一层汗水。

  陈旧的电梯发出吱吱嘎嘎的噪音,艰难地一层一层往上爬。电梯轿厢的显示面板上,只有十层亮着红灯,这是我要去的楼层,很显然,也是电梯里另一个人的目的地。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危险而紧张的气息。

  那人穿得很整齐,衣服却明显不合体,好像是临时借来的。他走进电梯打量我的那一眼,只能用杀气腾腾来形容,让我浑身的血液几乎降至冰点。

  我偷偷看他,他仿佛有第六感应,眼珠立刻转过来落在我身上,棕黄色的瞳孔映着顶灯,冰冷得令人窒息。

  我不安地低头错开视线,只盼着电梯快点停下。

  这座十二层的建筑位于奥德萨“十公里”市场的旁边,其间进进出出的,除了附近的阿拉伯、罗马尼亚以及波兰人,百分之七十为市场里的中国商人。而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从五官到衣着,明显也是一个中国人。

  这时七层的显示灯开始闪烁,此层有人叫梯。

  门开处我看到一双男式的黑色软皮鞋,一直走到我身边。一角驼色的风衣,熨服地贴在深灰色的长裤边。

  狭小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不安的气氛却缓和下来,我没有抬头,只悄悄吐出一口长气,眼看着新上来的人,伸手按下了数字“12”。

  十层到了,我凑近电梯门等它缓缓打开,一面在心里编排理由,琢磨着该怎么和彭维维解释迟到的原因。

  事情就在这一刻急转直下。

  我连吓带惊,事后很多细节都记不得了。我只记得,门开处眼前黑压压一片人。

  我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人拽住扔出了电梯,后脑重重撞在对面的墙上,眼前金星乱冒。

  等我的视力恢复清明,身体早已失去了应变能力。视线里只有棍棒和菜刀上下挥舞的影子,人体在地板上挣扎翻滚,血肉模糊一片狼藉,眼前呈现的,竟是一场比黑帮电影真实百倍的残酷杀戮。

  我开始狂叫,手脚并用向旁边爬动,可是却躲不开四处飞溅的血肉。我大哭,浑身哆嗦成一团,就像儿时的梦魇,除了哭叫,没有别的办法从噩梦中逃脱。

  某户人家被惊动,屋门开了又关,屋主人变了调的尖叫在楼道里回荡,经久不懈。

  远远的警笛声大作,从四面八方向此处汇集而来。

  有人大喝一声:“警察!走!”是明明白白的中国江浙口音。

  十几个黑影迅速作鸟兽散,扔下一地沾血的凶器。地板上一动不动趴着的,是一摊血乎乎的烂肉,早已辨不出人形。

  我当时不知道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线,居然立刻噤声,翻身爬起来,视线锁定在触目的鲜红上,无法挪动分毫,竟然下意识地琢磨着,这里那里究竟是原来的什么器官。

  正看得津津有味,眼前忽然黑下来,刺眼的红色消失了,我闭上眼睛,闻到一股**混着皮革的淡淡香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有人用衣襟罩在我的头顶。

  一个声音附在耳边,用中文轻轻地说:“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这是我对现场最后的记忆。

  等我的记忆又能接上榫的时候,人已在警察局。

  乌克兰警察的制服,是一种暗昧的灰蓝色,有点象国内某版铁路制服的颜色。

  对警察,在国内就没有太好的印象。到了乌克兰,除了同胞间的耳濡目染,入境时海关警察贪婪的嘴脸,更让我的第一印象,就打了个百分之五十的折扣。

  我转着脑袋四处打量,发觉自己置身一间封闭的问讯室,室内只有一张长桌,两把椅子,顶灯雪亮,照得我有点头昏。

  大脑皮层开始活跃,记忆渐渐恢复,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又重归眼前。我把头埋进臂弯,努力控制,但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椅子被我抖得咯吱做响。

  对面的警察却没有丝毫怜香惜玉之心,咳嗽一声,用英语开始例行公事的盘问。

  “名字?”

  “玫。”我撑着额头勉强敷衍。

  “家族姓氏?”

  “赵。”

  “国籍?”

  “中华人民共和国。”

  “身份?”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学生。”

  “地址?”

  我报上当前的居住住址。他皱起眉头,“为什么和签证上的地址不符?”声音虽然生硬,英语发音倒是罕见的标准,不比一般乌克兰人,说起英语嘴里象含着一大口伏特加酒。

  “因为签证时没人告诉我,房客还包括蟑螂和老鼠。”我不耐烦,皱起眉头看着他,“难道阁下没住过学生公寓?

  他板得紧紧的脸稍稍松动,启齿露出一丝微笑。我这才注意到,对面坐着的,是位面目端正的乌国帅哥。帽檐下一双深邃的眼睛,象阳光下的黑海,碧蓝清澈。

  这点恩赐似的微笑,如同乌云背后的阳光,云缝里露露脸又很快消逝,后面的问题开始益加尖锐。

  “我什么也没看到。”面对他的逼问,我来来回回只有这么一句。事实上,我的确什么也没看到,我有限的俄语修行,也只够支持我语法正确兼发音清晰地表达这一句。

  而那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徘徊不去,“告诉警察,你什么也没有看到,明白吗?”

  我极力想回忆起那个男人的其他特征,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的画面,只剩下那角棕色的风衣。

  终于被送出警局的时候,已是半夜。眼前是彭维维那张画得无懈可击的俏脸。

  “赵玫,你丫可真够命大的。”她迎上来笑,双眼的焦点却不在我脸上,直盯着我的背后。

  我扭头,原来身后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帅哥警察,难怪维维的神色,象小熊维尼看到蜂蜜,两只圆溜溜的杏核眼,此刻眯成了两弯月牙儿,完全当得起媚眼如丝四个字。

  “小姐,你忘了护照。”这小子大概见惯了女人色迷迷的眼光,毫不在意维维的惊艳,只是声色不动地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心里,摊着一本棕色的护照。

  我接过护照翻了翻,随即揣进衣兜,草草地点头致谢,拉起维维的手,“我们走。”

  她很不高兴,努力想甩脱我的控制,“这么急干吗?”

  我想不理她,心里多少有点埋怨。如果不是为了陪她买羽绒服,我也不会下了课就赶过来,然后碰上这种倒霉事。此刻我只想快快离开警察局,可是下午的血腥场面,却在眼前挥之不去,心头作呕,双腿发软几乎迈不开脚步。

  维维见我脸色不善,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伸手扶住我。

  “赵小姐,”蜂蜜在身后提醒,“你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了,需要尽快续签。”

  我回头看看奥市警察局的标志建筑,有些犯迷糊,我怎么会来这儿?满天的星光在我眼前一下消失。

  醒来的时候,触目所及是一片全白。

  我冒出一句任何失去知觉两小时以上的人都会说的话:“我怎么会在这儿?”

  彭维维捏捏我的脸蛋,“小丫挺的你撞上黑帮火并了,居然没被灭口,现在还能耳聪目明四肢健全!”

  我皱起眉头,正式表示反感。

  彭维维是我在音乐附中的同学,那时我主修钢琴,她主修声乐。原来挺秀气文雅的一个女孩,来乌克兰不到一年,就变得满嘴粗话。

  但是,等等,黑帮火并?霎时间记忆全部回来了,我看着她,慢慢蜷起身体,无法自控地放声大哭,“妈……妈……”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没用,但凡遇到倒霉事,第一反应就是找我妈。

  “医生!医生!”维维抱着我手足无措,大声呼喝着护士。

  手臂被人用力按住,一阵冰凉,一阵刺痛,我渐渐哭不出声,开始断断续续地抽噎,后来就睡着了,大概是镇静剂的功效。

  几天之后,当地报纸登出了现场的大幅照片。原来不仅是我,奥德萨市的市民,皆有幸目睹了一场百年难遇的火爆场面。事发当天,几十辆警车如临大敌,将整栋楼围得水泄不通,无数的媒体云集在中国市场附近,兴奋得象打了鸡血。毕竟奥德萨市民风淳朴,多少年没有遭遇过类似的恶性案件。

  警方初步怀疑是两派黑帮的仇杀,但比较讽刺的是,半个城市的警察,在十二层建筑里过完粗筛过细筛,搜查了一遍又一遍,却没有抓到一个真正的嫌疑犯。最后只好带走了十几名疑似现场目击人。

  据说我和另一名中国男子,是最接近原始现场的两名目击证人。这样倒是可以理解了,为什么奥市警局会对我紧追不舍。而我记忆出现断层的时间,显然错过了最热闹、最富历史性和戏剧性的时刻。

  把现场的情况讲给维维听,她歪头想了很久才回答,那个男人对我的叮嘱应该是好意,假如我不对警方守口如瓶,一旦和黑帮扯上恩仇,后面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那几天我常常出神,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着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奇地猜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周后出院,又在家里休息了一天,收拾好上学的琴谱和书本,忽然想起签证的事,心里不由得略略一沉。因为我不得不再跑一趟警察局,那个在恶梦里会反复出现的地方。

  从警局移民办公室出来,我的心情沮丧得难以形容。一路踢着满地金黄的落叶,只想大喊两声以散去心中的郁闷。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无意的疏忽,竟然会造成如此致命的后果。

  三年前我毕业于首都那所著名的音乐附中,专业成绩一直很好,高考时因为贪吃了一碗麻辣烫,连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课考试自然一塌糊涂,与自小梦寐以求的中央音乐学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愿服从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从此成为父母眼中的无业游民和问题少年。吃了半年闲饭之后,同学介绍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级酒店的大堂演奏钢琴,收入勉强够养活自己。

  这么着晃了两年,我彻底厌倦了替别人的衣香鬓影作活动布景的生活。我的终极梦想,是能够进入法国或奥地利的艺术学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设计院的普通工程师,家境不过小康,高额的学费和居高不下的拒签率,都令人望而却步。

  直到彭维维从乌克兰发来一封邮件,把奥德萨吹得天花乱坠,再加上留学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终于动了心,靠着父母有限的积蓄,于三个月前持短期临时签证入境,成为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的预科学生。

  出发前我趴在世界地图上寻找奥德萨的位置。对于乌克兰,我只知道,蓝眼睛的保尔柯察金,是乌克兰人,二战时苏联红军的元帅朱可夫,也是乌克兰人。

  奥德萨市位于乌克兰南部,滨临黑海,曾是前苏联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于古希腊,从这里,可以乘船到达罗马尼亚、法国、希腊、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语言是乌克兰语,街市流行语却是俄语。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则是乌克兰最古老的音乐高等教育学府之一,也是欧洲音乐学院协会成员。我希望这只是一条折衷之路,两三年后能够拿这段求学经历当作跳板,得到其他欧盟国家的签证。

  但这个梦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员打击至粉碎。他懒洋洋地告诉我,由于签证申请材料的居住地址与现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续签,必须由学校出具学生公寓的居住证明。

  我说:“对不起,我已经搬离公寓了。”

  “那就没有办法了。”他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法律规定,你必须提供和签证地址一致的居住证明。”

  “这是什么白痴规定?”我很纳闷,难道在乌国居住十年,为了续签还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给我出这种馊主意。

  操你大爷!气急败坏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脱口而出,反正他也听不懂。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官僚作风,果然和国内如出一辙。

  他则面无表情地摊开手,一本正经地说:“否则,你只能回到你来的国家去。”

  我恨得想越过桌子掐死他,此刻距离我签证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学生公寓如今人满为患,哪儿会有空位给我留着?

  可是不如期续签的后果,他也说得很清楚,从此我将成为非法移民,即“黑人”。从黑人变回合法移民,视乎个人的运气,不是没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不比重新办份申请省时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学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个下午,却毫无收获,只好无精打采地沿着海滨林荫道溜达回去。

  梦游一样在路上晃着,我开始认真考虑后事,如果得不到续签,接下去该怎么办。

  经过一个三岔路口时,我想得出神,压根儿没注意到斜刺里忽然冲出一辆轿跑车,等我意识到危险,早已躲避不及,大脑刹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车声里,那辆跑车的前脸,紧贴着我的左侧身体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间,手指头都忘了如何移动。

  那司机可能同样被吓傻了,好半天才拍开车门,气冲冲下来,手指几乎点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语大声质问:“你!怎么回事?”

  我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漂亮而嚣张的脸,中国男人的脸。

  忍了一天的怒气在这一刻突然爆发,我扬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过去,用中文破口大骂:“你他妈的撞了人还这么牛逼,你谁呀你!有辆宝马你了不起吗?有本事你回中国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爷,算什么东西!”

  那人显然被我泼妇似的发作给吓了一跳,倒退两步躲避着包中四散的杂物,也换了中文回应,“哟嗬,挺秀气一小姑娘,怎么这么泼呀?走道不看路,你还有理了你!哎哟,还打人,你信不信我还手?”

  我有点儿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泼赖进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脸前,“行啊,你现在就还,不还手你是孙子!”

  他盯着我,脸上划过一丝奇异的表情,仿佛是惊讶,接着是恍然,然后笑了起来,“成,算你厉害,今儿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带被他攥在手里,我用力抽了两下,但纹丝不动,我狠狠瞪着他,他却笑眯眯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我脸上逡巡。

  另一侧车门打开,一身材惹火的当地妞儿扭下车,袅袅婷婷地倚在车门上叫他:“马克,上车来。”声音娇媚得滴得下蜜水来。

  奥德萨十月中旬的气温,已经相当低了,她还穿着抹胸和豹皮短裙,细腰长腿完全暴露在秋季的寒风里。也不怕冻死,我撇撇嘴。

  这种装扮的女孩子,在奥德萨街头随处可见。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十六七岁就开始出道,目标人群是侨居奥德萨的中国和阿拉伯商人。正是花一样的年纪,洋妞最美丽的时候,牛奶一样的肌肤,花瓣一样的嘴唇,恍如拉斐尔笔下的花季少女,却出卖得异常廉价,二十美金就能陪人睡一夜。

  那些沉浸在脂粉阵里的中国商人,早已是乐不思蜀,他们管自己叫作“大清炮队”。“大清”,当然指代中国,“炮队”两字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街道上开车横冲直撞,卡奇诺赌场一掷千金,说起话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是同一批人。

  听到女伴的声音,那人对我笑笑,松开手走过去,搂着那小妞儿的腰,贴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大声地笑,一眼一眼地打量我。

  我一声不响地蹲下身,一件一件收拾着满地乱滚的东西。酸痛却从心底深处直泛上来,眼前顿时模糊一片。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离开父母,放弃北京温暖舒适的家,来这个破地方到处为难,还要被这样的人渣欺负。

  眼泪啪嗒啪嗒落在鞋面上,我带点赌气,用手背狠狠抹去,跟自己说:大不了回家,有什么可哭的,赵玫你可真没用!

  “哎,原来你叫赵玫。”一双棕色麂皮靴站我眼前。

  我的心突然大力一跳,这声音如此熟悉,似早已镌刻记忆深处。我抬起头,顺着牛仔裤、麂皮夹克一路看上去,那死小子手里正捏着我的护照,津津有味地翻看着。

  我一把夺过来塞进背包,站起来就走。不可能,我在心里嘀咕,不过是偶然的相像而已,那个声音多么温和,它的主人怎么会如此浅薄庸俗?

  “嘿,嘿,我说,”他追在后面喊,“你也不看看,有没有打残我,甩手就走,将来医药费算谁的?”

  “你去死吧!”我回头恶狠狠地说。

  长这么大,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种恃靓行凶的绣花枕头。我抱着书包飞跑,这一刻觉得世界都是灰的,天地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处。眼泪再不受控制,哗哗地往下落,我就这么着一路哭进了家门。

  回到和彭维维合租的公寓,我精疲力尽,一头倒在床上。

  彭维维一向约会奇多,很少在家里呆着,今天却出乎意料没有出去,听到动静,她糊着一脸面膜过来看我。

  “赵玫,你怎么了?”

  我拉过被子蒙上头,“别烦我!”

  “你又犯什么牛脾气?来,跟我说说……”她爬到床上扒开被子,用力扳过我的脸。

  我被她揉搓得难过,只好一五一十如实交待。

  “嗨,就这么点破事儿,你愁成这样?”听完我的遭遇,她颇不以为然。

  我翻个身,“你当然不在乎,我若这么着被遣返回国,我爹会打断我的腿。”

  “得了得了,交给我,瞅你那样儿。”她推我,“有个朋友是专门吃这行的,我找他帮忙去。”

  “真的?”我看到点儿希望,略微打起精神,“需要多少钱啊?”

  “哎哟,你可真没意思,俗!我让他按自己人收费,成了吧?别再吊着脸了。”

  我坐起身,心头郁闷渐渐消散,开始关心闲事,“你那些牛鬼蛇神呢?怎么今儿一个都不见?都认清你本质开始改邪归正了?”彭维维的男友多得我眼花缭乱,平日张冠李戴是家常便饭。

  “谁说的?”她拿着我的护照回自己房间,笑声透过门缝传过来,“你丫对我太没信心了。”

  凭良心说,维维实在是个美丽的女孩儿,在附中时就盛名在外,经常有痴情的小男生,风雨无阻候在校门处,就为能看她一眼。可惜她遇人不淑,两年前跟着男友抛家去国来到乌克兰,没想到那男人却迷上了赌博,卡奇诺赌场欠下别人一大笔钱无力偿还,在一个寒冷的早晨,狠心扔下她就此人间蒸发。

  我不知道维维曾经遭遇过什么,也不知道那段天天被人堵着门追债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三个月前我在基辅机场见到她时,惊讶于当年的校花,容颜依旧俏丽如初,但眼角眉梢堆积的,却是这个年龄的女孩不该有的沧桑。

  她不再是昔日那个娇俏纯真的女孩儿,此刻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各种各样的条件和背景,却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有钱,而且舍得为她花钱。

  我们住的这套公寓,位于市区最繁华的济里巴斯大街附近。原是她一个人住着,我来之后便占去一间卧室,两人合用客厅和厨房,每月象征性的,她只收我八十美金。

  我觉得过意不去。因为每月的水电气暖加起来,就已经超过五十美金,更别提这个地段的公寓,通常贵得离谱。父母的收入,只够支持我每月二百五十美金的生活费。离开维维,我只能与人在中等住宅区合租公寓。而那些地方的燃气和暖气,因为总有居民拖延缴费,时不时会停止供应。在冬天的乌克兰,这样的问题会带来致命的麻烦。

  为了补偿,我自觉担任起公寓的清洁工作,每天下课后再赶回来做顿晚饭。但很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寂寞地吃完饭,朦胧睡过一觉,才能听到她稀里哗啦的洗浴声。

  “嗨,觉得好看吗?”出门前彭维维一朵花似的站我跟前。灰绿色的大衣,搭肩扣袢,一顶俏皮的船形帽斜扣在头顶,颇有二战时期苏联女兵的风味。

  “好看。”我放下手中的俄语书,心不在焉地敷衍。

  她笑着问:“像不像当地人?”

  “一点儿都不像。你长得就是标准中国娃娃范儿,充什么当地人?”我撇嘴,突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维维,你是不是勾搭上那只小蜜蜂了?”

  小蜜蜂就是我在警局遇到的那个帅哥警察。我们在背后提起他,说着说着叫岔了,小熊维尼的蜂蜜,就变成了小蜜蜂。

  “怎么着,你也看上他了?”彭维维促狭地笑,“是我让给你还是咱姐俩一块儿上了他?”

  “去你的!”我啐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维维大笑,把香喷喷的脸蛋凑上来,在我脸上响亮地啧了一下,“放心亲爱的,你先看见他,他就是你的,我才不做挖人墙脚的事儿。”

  我追上去踹她,她已经一阵风似飘出门。

  窗外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我好奇地探出头,看到路边停着辆醒目的宝马六系列。那两个著名的鲨鱼眼车灯,让我感觉眼熟,正要再仔细看个究竟,却发现一个穿黑色皮大衣的男人,靠在车门处吸烟。一点暗红半明半灭间,他忽然仰起脸,吓得我立刻缩了回去。

  楼下的引擎声咆哮着逐渐远去,我收拾好第二天上课的杂物,洗完澡上床睡觉。

  半夜被惊醒,似有细细的絮语声从另一个卧室传过来,夹杂着维维银铃一般的轻笑,侧耳细听却消失了,我翻个身再次睡熟。第二天起床,只有维维一个人坐在厨房喝咖啡,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昨晚玩得好吗?”我一边动手做早餐,一边随口问她。

  “啊?”维维抬起头,脸上有点可疑的红晕,显然方才是在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

  “我说,你昨晚玩得好吗?”

  “就那样,有什么好不好的?”她伸个懒腰,颇有点意兴阑珊的味道。

  我狐疑地看看她,不再说什么,怀疑昨晚听到的动静,也许是自己的梦境。

  六天后,彭维维把护照扔还给我。

  我扑过去,看到新的签证,犹如劫后余生,简直是感激涕零,“费用多少?”

  “一百刀。”(刀:黑话,指美金)

  我愣了一下,这个价钱相对于这种案例,便宜得有些过分。

  “这样不太合适吧?”我犹豫着问。

  “朋友说,原打算免费,但不能开这个先例,所以只收一点儿,算个意思。”

  我立刻明白了,伸手刮着她的脸取笑。“这朋友挺够意思,也是你的红粉军团吧?”

  “赵玫,”她不接我的话茬,只是细细凝视着我,“原来你真长得挺好看的。”

  “你想干吗?”

  “没事。”维维捅捅我的腰,“起来,收拾收拾,跟我去见见人家。”

  “什么?”我跳起来叫,“彭维维,你居然卖友求荣你!”

  “小样儿!”她把靠垫砸过来骂我,“能卖我早卖了,留你到今天?别人替你办事,你总要说声谢谢吧?”

  我明天要交的功课还没有完成,但实在禁不住她的撺掇,只好磨磨蹭蹭换了衣服,跟着她出门。

  我们去的地方,是海港附近著名的奥德萨饭店。餐厅内帷幔低垂,温度清凉,到处弥漫着一种华丽奢靡的气息,大提琴幽怨的声音在四壁流淌,让人浮躁的心情立刻沉寂下来。       

  身穿燕尾服的侍者,带着彭维维和我绕过几张餐桌,走近廊柱后的落地长窗,向我们做了个“请”的手势。长窗外就是碧波万顷的海面,窗下坐着个前额略微秃顶的中年男人,见到我俩立刻站了起来。

  彭维维楞住了,从我的臂弯中抽回手,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惊讶,“老钱?就你一个人?嘉遇呢?”

  那被称作老钱的中年男人,白白胖胖一张圆脸,五官异常紧凑,给人的第一眼印象,简直就象个发面包子。

  他笑着上前,亲自替维维拉开椅子,待她落座,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摩挲着说:“维维,你不能一入洞房就把媒人丢过墙吧!”

  维维一把打掉他的手,几乎是怒目相向:“你他妈少趁乱占我便宜!”

  老钱笑笑,似乎并不以为忤,讪讪地坐下,眼光转到我脸上,“这是……?”

  “我同学。”彭维维硬梆梆地回答,看上去并不愿和他多说。

  我只好冲他笑一笑自我介绍:“我叫赵玫,这回签证的事儿,太谢谢您了。”

  一旁维维挑起眉毛斜眼看着我,表情十分古怪。我没有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依然顺着说下去:“以后还请您多照应。”

  老钱笑容可掬地回答:“哦,好说,好说,维维的同学嘛……”

  “行了老钱,甭看见个长得漂亮的就巴巴地往前凑。”维维打断他,不屑地扁扁嘴,“签证靠的还不是孙嘉遇的面子,你有那本事吗?”

  我这才意识到错把冯京当作马凉,闹了个乌龙,虽然有点不好意思,还是忍不住笑起来。老钱的脸上闪过两团很淡的红色,他到底挂不住了,连连摇头,“维维你这张嘴啊……”

  我也替他尴尬,觉得维维有点儿过分,于是向她频频使眼色。维维却根本不看我,一直扭头望着窗外,脸色很不好看,像在跟什么人赌气。过一会儿她开口问老钱:“孙嘉遇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他竟敢放我鸽子!”

  “清关出了问题,小孙还在港口耗着,今儿个晚上是回不来了。”

  “哎哟,奥德萨还有他孙嘉遇摆不平的场子?当我傻子呢,骗我也找个像样的理由,别又是被哪个小姑娘给缠上了吧?”

  “你瞧你,说实话吧你从来不肯相信。”老钱慢腾腾地回答,“我不骗你,这会儿小孙真在港口。”

  “他怎么回事儿?得罪人了?”

  “不干小孙的事儿,是海关内部自己摆不平,分赃不均引起内讧,如今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第一次进这种档次的餐馆,我异常局促,手脚几乎不知如何摆放才算得体。方才落坐前,习惯性地自己动手去脱大衣,侍者早已在我身后伸出两臂等着,一声轻柔的“女士”,他没什么,我的脸却shua地红了,自觉这样的情形落在别人的眼里,一定笨拙得可笑。

  彭维维和老钱的谈话,我似懂非懂,心里莫名其妙有点喘不过气的郁闷,想起家里桌子上空白的作业本,非常后悔来这一趟。

  分手时老钱递给彭维维一个盒子,“这是你要的新款诺基亚,刚从国内带来的,小孙让我交给你。”

  她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顺手接在手里,毫无诚意地说:“替我谢谢他。”

  维维是真没当回事我知道,家里至少扔着三部旧手机,加上我手里这部摩托罗拉,都是她玩厌了换下来的。

  回去的路上,彭维维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不停地拨打着手机,扬声器里传出的,永远是那个呆板的女声。我听不懂乌克兰语,但也能猜到,一定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之类的。

  第二天一整天的时间,彭维维的脾气喜怒不定,我小心翼翼地躲着她,竭力避免成为擦枪走火的导火索。直到下午,她接了一个电话,开始还声色俱厉,那边不知说些什么,她“噗嗤”笑出声,脸色终于多云转晴,声音顿时也明快起来。

  晚饭我做了鸡蛋炒米和火腿圆白菜汤,维维仿佛忘掉了她的减肥大计,吃了很多,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吃完她良心发现,捧着我的手指一脸惋惜,“未来钢琴家的手,糟蹋在厨房里,实在是暴殄天物,罪过罪过……”

  我托着腮帮看着她笑,对那个叫孙嘉遇的人,充满了好奇。彭维维此刻仍维持着挂名学生的身份,是学院内的名人,裙下之臣要以打计算,我也有幸目睹过几场痴情郎君薄情女的闹剧。如果能让以凉薄著名的彭维维牵心扯肺惦记着,这人得有多高的段数?

  饭后有电话不停地进来找她,我只好暂时充作接线生。她在一边挤眉弄眼地比划,我哼哼哈哈地应付着电话那头,“维维啊,她不在……去哪儿了?不知道……”

  直到九点以后,电话铃声才渐渐消停。我回房去复习功课,维维跟进来,倒了杯伏特加坐我身边,半天没有说话。她刚从浴室出来,一头濡湿的黑亮长发,直披到腰际,铅华未施的脸上,有股罕见的稚气。

  我等了半天不见她开口,不禁诧异,“维维,你想说什么?”

  “亲爱的,”她终于说,“哪天我玩得掉了底,记得替我把骨灰带回中国。”

  “维维!”我震惊过度,看着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吓着你了?“她把杯中的残酒一饮而尽,腮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又恢复了一脸灿烂的笑靥,“赵玫,你丫真他妈的纯洁,纯洁得让人嫉妒。”

  活这么大感情依然白纸一张,这点一直被她拿来嘲笑,老说我白活了二十二年。

  我有点颓丧,低下头嘀咕:“这能怪我吗?我喜欢的人一直没有出现。”

  “小白花儿,”维维放下酒杯,“你的心上人是什么样的,说出来听听,我也帮你留意着。”

  我扔开书本,侧头想了想说:“首先,他要英俊……嗯,然后,他要优秀,智商怎么也得超过一百二。”

  “嗯,还有呢?”维维咬着嘴唇忍笑。

  “哦,他要痴情专一,弱水三千他只爱我这一瓢,整个世界放他眼前,都没有我重要……”

  “哎呀……”维维立刻爆笑。

  “还有还有,”我一本正经再加一条,“他还要有充满磁性的性感声音,会用十五种不同语言说‘我爱你’。”

  维维捶着桌子,笑得几乎说不出话,“真寒……真恶心……”

  我不干了,扯着她衣袖问:“彭维维,我都交心了,你呢?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

  “我?”她渐渐收起笑意,低头拨弄中指上一枚戒指,沉默不语。

  那是一枚三色素戒,从我来乌克兰,就看她一直形影不离地戴在手上。维维说,是卡地亚今年春季的最新款。我对这些没有研究,只觉得光秃秃的没什么特别之处,想不通为什么会卖那么高的价钱。

  “这个……”我指着她的戒指,小心翼翼地问,“会是你的真命天子吗?”

  “他?谁知道呢?”维维把手指伸到眼前,打量着灯光下玫瑰金和铂金交织出的柔和光芒,嘴角微微挑起,笑意有点嘲讽,“我对他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对我真心,什么时候都不要骗我。”

  我想起她的前男友,不觉恻然,言不由衷地胡乱安慰她:“你长这么漂亮,谁舍得骗你?”

  “哼!”她冷笑,“你不懂,这和长得漂亮不漂亮没关系,只和运气有关。男人没什么好东西,每天就会惦记着一件事。”

  “什么事?”

  她拉长声音:“做——爱——。”

  我登时石化。

  维维推门出去,留下我一个人对着满桌的俄文课本,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十月底。

  万圣节的下午,彭维维带回两套女吸血鬼的衣服,除了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黑色披风,还有足能以假乱真的獠牙。

  我把两颗尖利的獠牙套在牙齿上,望着镜中白森森的齿尖,忍不住哈哈大笑。

  彭维维把一头漆黑的长发染成金黄,用大卷做出繁复的波浪。《夜访吸血鬼》曾是我俩的最爱,她热爱布拉德皮特,我痴迷汤姆克鲁斯。这个造型,一眼就知道是那个暗恋路易斯,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克罗迪娅.

  “你的路易斯呢?他会来接你吗?”我提着吹风机帮她做出造型。

  她正在画眼线的手停下,表情忽然之间复杂起来,阴晴不定,但是她依然在微笑,“克罗迪娅怎么死的你还记得吧?吸血鬼是见不得光的,一旦暴露在阳光下,他只能化尘化土。所以克罗迪娅是绝对不能有真情的。”

  “哎呀哎呀,把人酸得牙都倒了,您老若认煽情第二,琼奶奶也不敢认第一。”我一边笑一边嘀咕,“我还知道,西南苗寨有一种情蛊,沾上它一辈子不能动情,您要不要试试?”

  “这是谁家的段子?卫斯理?”她茫然地抬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有丝阴郁,“情蛊?真有这种东西?”

  我闭上嘴不再说话,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之间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屋内只有吹风机呜呜的声音在空洞地回响。

  临到出发的时候,她换了衣服,化妆整齐,一张标致的面孔涂得雪白,粉蓝的眼盖,鲜红的嘴唇,右眼角被我特意用蓝色的眼线笔,画了一颗心型的泪滴,并不觉诡异,只有一种浓郁的华丽。

  我由衷地称赞:“真美!”

  她却抓住我问,“你为什么不化妆?”

  我摊开手无奈地回答,“你看看我的衣服,除了牛仔裤还是牛仔裤,甭出去丢人了。”

  维维从床上掀起白床单披我身上,吃吃笑道:“那就扮贞子得了。”

  我吓得倒退两步,“别别,我对贞子有心理障碍。”当年看完《午夜凶铃》,我一个多月不敢看电视,总怕看着看着电视机里爬出一什么东西来。

  最后我还是换上维维的蕾丝衬衣和丝绒长裤,素着一张脸跟她出门,临时在路边买了一张面具充数。

  万圣节的派对在一所海边别墅里举行。今晚这里汇集了当地华商中的大部分精英,还有无数不同种族却同样身份暧昧的淘金女人。

  舞会现场至少有一打黑披风吸血鬼,十个八个白衣贞子,维维很沮丧,因为吸引眼球的创意完全失败。

  到了后半夜,人们完全玩疯了,四处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的气氛。维维索性褪去披风,一件鲜红的丝绒短裙出尽风头。她正跳得兴奋,身边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香汗淋漓脂粉退却,肌肤却愈见晶莹,那颗蓝色的泪滴似乎摇摇欲坠。

  也许是红酒喝多了,或者是面具戴久了,我觉得头晕胸闷,悄悄溜出客厅,沿着走廊一路走过去,发现尽头有间书房,门半开着,里面黑漆漆的,只亮着一盏幽暗的壁灯。

  我伸头看看,好像没有人,于是蹑手蹑脚进去,想坐椅子上喘口气,一扭头,却意外地看到一架钢琴,琴身上“Blüthner”的标志引人注目。这就是“布吕特纳”,被众多钢琴家交口称颂的钢琴牌子,我见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亲手触摸过它的琴键。

  这个诱惑对我实在太大了,我犹豫半天,终于上前掀起琴盖,试试音,缓缓奏出熟悉的旋律,“TonightIcelebratemyloveforyou,Itseemsthenaturalthingtodo,Tonightnoone'sgonnafindus,We'llleavetheworldbehindus…”

  一直喜欢这首歌,我跟着哼出声,“Tonightourspiritswillbeclimbing,Toaskyfilledupwithdiamonds,WhenImakelovetoyou,tonightIcelebratemyloveforyou…”

  黑暗中有声音轻笑着问:“WhenImakelovetoyou,谁是那个幸运的人?”

  我浑身一震,心脏仿佛跳漏半拍,琴声曳然而止。我认得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在梦中一次次出现,把我带离鲜血淋漓的噩梦。

  “你究竟是谁?”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抖。

  暗影里打火机嚓地一亮,有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告诉你名字,你又能记多久?”他深深吸口烟,“这歌真老,多少年没听过了。第一次听到的时候,是十年前,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看不清他的脸,傻坐着听他说话,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被催眠。

  他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彼此的气息咫尺可闻,那是一种鞣制的皮革与**的混合味道,令人魅惑。他的手指滑过琴键,一片杂乱的叮咚声。

  “宝贝儿,再来一遍吧。”他说。

  我坐着不动。

  “你是谁?”他亦低声问我,手心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温热的呼吸扑在我耳后最敏感的地方,混杂着淡淡的酒精味道,一阵颤栗涟漪一样扩散,我全身都软了下来。

  耳边突然轻不可辨的啪嗒一响,顶灯大亮,瞬间的目眩之后,我愣住了。两张脸距离只有三十公分,对面那张脸上分明是一种白日见鬼的神情,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十几天前曾在海滨林荫道上演过一次。眼前这人,就是那个跑车上载着艳女的中国男人。

  我转过眼光,彭维维正站在门口,手指仍旧按在开关上,嘴巴张成一个O型。

  那人直起身,吊儿郎当地对我笑笑,“原来是你。”

  我看着维维,她拦在门口,大眼睛眯起来,冷笑连连,“孙嘉遇,你胃口是不是忒好了?荤素不忌,也不怕吃多了撑死。”

  嘿,孙,嘉,遇!所有的记忆碎片拼在一处,我低下头,心里象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处。

  世界真是小,无巧不成书。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1
第二章

  我曾经沉默地、毫无希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愿上帝赐给你的也像我一样坚贞如铁——

  普希金《我曾经爱过你》

  万圣节当晚,维维没有再和我说一句话,径自喝得烂醉,几乎人事不省。我们返家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

  孙嘉遇帮我把维维抱进卧室,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出来,坐在客厅沙发上。

  我取湿毛巾给维维抹净手脸,又去厨房做了咖啡提神,也递给他一杯,不满地问:“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儿呀?怎么闹成这样?”

  孙嘉遇捧着脸不出声,过半晌抬起头,眼神充满困惑,“她闹着要和我分手,我说那就分吧,谁知道今晚她唱的,又是哪一出啊?”

  我楞了楞,想起刚才替维维擦手,手指光溜溜的,的确没有看见那枚三色戒指。克罗迪娅,我这才明白维维说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不由叹口气,心说这都不理解,她就是冲着你孙嘉遇也在那里才去参加舞会的。

  孙嘉遇跟着叹口气,“维维喝醉了会胡闹,你要辛苦了。”

  “她喝成这样你不心疼?”

  “我比较心疼你。”他翘起一边嘴角看着我笑,调笑的意味极浓。

  他笑起来真是好看,牙齿雪白,五官标致,眉眼的轮廓象极了高加索人,却有着当地人比不了的细腻。所以明知道他在占我便宜,一边面孔还是不争气地热辣辣发麻。

  “那什么,上回在七公里市场……那件事儿,谢谢你。”我强作镇静。

  “承蒙不弃您还记得我,真让人感动。”他利索地干掉一杯咖啡,“我把你交给警察的时候,你可是一句话都不会说,死死抱着我不肯撒手,只会流眼泪。”

  我完全没有思想准备,脸迅速地红了,简直不敢看他。那段时间的记忆,对我来说一直是个残片,就像人喝醉了酒,事后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曾做过些什么。

  我嗫嚅着岔开话题,“还有签证,你帮我一个大忙,也没机会当面说谢。”

  “这话我爱听。”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打算怎么谢我?”

  我接不上话。这人顺竿爬的水平倒不坏,想起维维说她只要他对她真心,想起那个细腰长腿极尽妖艳的当地女孩儿,我沉下脸。

  “记着啊,你欠我一顿饭,我保留随时追债的权利。”他很识相,抓起大衣开门走了。

  天快亮的时候,彭维维醒了,在床上反复辗转,痛苦不堪地呕吐呻吟,我跑进跑出地服侍着,为她擦脸抹手,换床单拖地板,累得腰酸背痛。

  她睁开眼睛,仿佛不认识我,沙哑着声音说:“你去睡,我没事儿。”

  “维维,我不认得他,昨晚是个误会,真的。”我急急地解释。

  “算了,不关你的事儿,是我自己犯贱,对不起。”她疲倦地微笑,化妆完全糊掉,一大半眼影洇在下眼睑上,另一半全抹在雪白的枕套上。

  那张脸依然漂亮,美丽的眼睛里却带着煞气。我不敢胡乱说话,只能顾左右而言它,“起来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睡吧。”

  她躺着没动,眼圈乌青,象大病过一场。“你知道吗?”她笑得似乎很欢畅,“我以为他是路易斯,没想到他是莱斯塔特。”

  我一下笑出声,“你个白痴,真以为自己是克罗迪娅?”

  “赵玫,你可千万别碰他,那不是人,是个混蛋,简直人尽可妻。”

  我唯唯诺诺着答应,她打了个呵欠,终于又沉沉睡去。

  上午有两节语言课,我不想错过。窗外曙光初露,补觉是不可能了。此刻倒下,不到中午十二点甭想起床,我索性换上跑鞋出去晨练。

  一路穿过半圆广场和著名的“波将金”台阶,沿着海滨大道一路跑下去,对面有跑步的人经过,目光在我脸上长时间地驻留。我没有在意,冲他笑了笑,两人擦肩而过。

  落叶在脚下shuashua作响,早晨的空气寒冷却清冽而纯净,弥散着海洋的气息。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上来,我回头,清冷的空气里看到一脸和煦的笑容,犹如春日午后的阳光。

  “早安。”他用英语说,“我是安德烈.弗拉迪米诺维奇,还记得我吗?”

  我仔细辨认片刻,差点失声叫出来:“小蜜蜂……”

  真的是他,不过今日完全便装,笑容温柔,完全没有警察局里故作冷酷的模样。

  安德烈,奥德萨市警察局刑事犯罪科的警员,今年二十五岁,毕业于奥德萨国立大学。这是他的自我介绍。

  此次邂逅之后,他像是对我发生了浓厚兴趣,每天清晨都会在“波将金”石阶的尽头等我一起锻炼,逼得我天天按时起床和他会合。混得熟了,有时候下了课,也会和他一起去快餐店吃顿饭。

  我大概是有严重的“制服诱惑”情结,曾经因为对德国军服的崇拜,被人在网上狂砸过板儿砖。而安德烈平时干净得象个学生,穿起警服就帅得难以形容,深邃的蓝眼睛在帽檐下带点冷冷的神情,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警察。

  不过比起中国人的伶俐,安德烈和大部分东欧的同龄人一样,有点没心没肺的纯朴,思维总是直来直去,好象脑子里缺根弦。

  他开着一辆二手“拉达”,前苏联的著名国产品牌车,四四方方一个壳,乌里八涂的颜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虽然他并不承认这是辆破车,可北京街头曾经一块二一公里的破夏利,都比他的车整齐。

  他为此严重抗议:“拉达也曾是世界十大汽车品牌之一。”

  我不跟他争辩,只是问他,“听说你们做警察的,黑钱收得很厉害,黑社会都黑不过你们,你怎么窘成这样?”

  安德烈的脸慢慢涨红了,无意中提高了声音,“玫,我希望你向我道歉,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但我从没有起过任何渎职的念头,我很骄傲我是个警察。”

  “对不起,”我没想到他这么敏感,连忙认错,“我言重了。”

  “你应该道歉,玫,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我喜欢你,可是你不能误解我。”他说得很认真。

  安德烈真是个英俊的男孩儿,连生气的时候都让人心折,我把手插在裤兜里,看着他笑,“安德烈,你真象个孩子。中国有句老话,叫做近墨者黑,总有一天,你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他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望着我,“也许你说得对,警局已经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人总要活下去。”

  他说的是实情。一个警察的起薪,通常只有四百格里夫纳(乌克兰货bi),不到八十美金。

  二零零二年的乌克兰,经济已经开始复苏,但平均收入仍低于国内,物价却比国内高出一倍有余。进入天寒地冻的冬季,蔬菜瓜果更是贵得让人乍舌,西红柿每公斤接近八个美金,黄瓜则超过十二个美金。我每月有二百多美金的生活费,也只能偶尔打打牙祭,而当地人的餐桌上,仅有土豆、洋葱和胡萝卜,吃到人反胃。

  我耸耸肩,学着瓦西里的口气说:“算了,安德烈同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跟我走,我请你喝酒。”

  “真的?”他喜出望外,看得出是真正高兴。我走过去接受他的拥抱,然后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

  来乌克兰四个月,对斯拉夫民族表示亲热的方式,我从最初的惶恐已经逐渐适应,但和男性实施起来还是不大自然。不过在安德烈面前,我总是控制不住地言行轻佻,也许是他太实在,很容易就让人消除戒心。

  酒馆里人声嘈杂,挤满了口沫飞溅的当地居民。安德烈护着我穿过柜台前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坐下。

  那天他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工作前途,英文中夹着俄文单词,我默默听着。

  其实社会的变革,也就两种方式,要么像钝刀子拉肉似的和平演变,要么是手起刀落的政治剧变。反正承受家国劫难的,永远是底层的普通百姓。

  和大多数前苏联人一样,他们无限怀念苏维埃解体前的生活水平,那时的卢布,曾是世界上最值钱的货bi之一,而如今的俄罗斯黑市,一美金可以兑换到四百卢布。

  安德烈的家庭背景,和我很象。父母都是乌克兰最大造船厂的工程师,五十年代在中国工作过,所以安德烈也能说几句蹩脚的中文。他们家在苏联解体前,曾属于生活优裕的中上阶层,九一年之后则物事全非。

  安德烈自己在大学修的是西方文学史,毕业后却设法加入了警局,因为警察至少职业稳定,又比一般的公务员多些保障。

  “安德烈,”我终于瞅了个空子插进话,问出心中埋藏许久的疑问,“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什么样子?”

  我一直想弄明白,我记忆空白的那段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非常狼狈。”他看着我,眼底有一丝柔软的笑意,“一直在哭,脸上身上全是血,我以为你受了伤,让女警替你洗过脸,才发现什么事都没有,就把你带进问讯室,后来的事,你应该都记得。”

  安德烈描述的,好像和孙嘉遇说的差不多。我红着脸问:“就这些?”

  他眨眨眼,“就这些。”

  “现场不是还有一个中国人嘛,他说了些什么?”

  “你说的,是那个姓孙的中国人?”他看着我,似乎有些困惑,最终摇摇头,“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你认识他?”

  “不,只是好奇。”望着安德烈的眼睛,我忽然觉得心虚,“你干嘛这种表情?”

  “幸好你不认识他。”他慢吞吞地说,“否则我们两个就不能坐在这里喝酒了。”

  “为什么?”我睁大双眼。

  “孙一直是税警和警察的目标。几进几出警局,没有足够的证据,每次只能不了了之。”

  我有点明白安德烈的意思了。他身在犯罪科,如果我和孙嘉遇相熟,作为涉案警察,他自然需要避嫌。

  “可是……”我迟疑地问,“每次都要花钱才能放人是吧?”

  安德烈紧闭双唇不肯回答,但是他的表情分明已经默认。

  我冷笑一声:“刚才还说不黑呢,中国人在你们乌克兰警察眼里,就是花旗yinhang。”

  “他是真的有犯罪嫌疑。”安德烈拼命摇头,“你听说过‘灰色清关’吗?”

  我点点头。

  “孙就有一家这样的清关公司,他帮助进口商偷税漏税和zousi!”

  “那又怎么样?”我瞪着他。

  对我的是非不分,安德烈表示出极大的震惊。他凑近我,将近一厘米的棕色长睫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玫,你太幼稚,我知道他是你的国人,可这里是乌克兰的土地,如果他违法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快地闭上嘴,表示和他无话可说。说我幼稚,其实他才是真正的纯情。

  灰色清关是独联体国家的一道独特风景,出关的进口商品,不论贵贱,拢堆儿按货柜算钱,没有任何清关单据,货主从此祸福自担。

  即使我不清楚其中的真正内幕,但也知道这种清关公司,基本上都有当权的大人物做后台。简单说,就是典型的官商勾结,如果没有乌克兰当地政府的默许,灰色清关不可能如此猖獗。

  在乌克兰的华商,提起灰色清关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因为按照正常的清关程序,进口商品均以奢侈品300%征税。以廉价为卖点的中国商品,不走点歪门邪道,难道让那些批发商喝西北风?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孙嘉遇做的竟是这一行,一直以为他是进口批发商。

  察觉到我的不悦,安德烈也不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酒馆古老的留声机里放着怀旧的歌曲,一曲《山楂树》,让我想起爸妈,一时间有点难过。爸年轻的时候,拉一手漂亮的手风琴,就是靠几首苏联的靡靡之音,才把我妈追到手,这首歌我自小就耳熟能详。

  我摇晃着身体,跟着旋律轻轻哼唱:“那茂密的山楂树白花开满枝头,哦,你可爱的山楂树为何要发愁……”

  安德烈看我自得其乐的样子,明显松口气,过一会儿问我,“玫,你的名字在中文里是什么意思?”

  我举起啤酒杯子笑笑,“你猜。”

  “m-e-i,很象May的发音,”他低头想了想,试探着问,“五月?夏日?”

  “错了。给你个提示,你想想,五月里乌克兰有什么花开放?”

  “铃兰?鸢尾?矢车菊?”他仰头望着天花板,猜着猜着就开始胡说八道,“向日葵?”

  酒精在身体里渐渐发散,我感觉到飘飘然的愉快,不禁大笑,“不对,再猜。”

  “难道是玫瑰?”见我点头,他伸出手抚摸我的面颊,带着一点醉意,“美丽的名字,非常适合你。”

  我有点儿不安,略略侧身避开他的手,“安德烈,你醉了。”

  他依然固执地抚着我的脸,“玫,能否允许我说爱你?”

  我站起身,“我累了,对不起,我想回家。”

  安德烈一怔,随即明白我的意思,脸上分明有受伤的表情,放下手臂看我很久,才召来侍者结账,我抢着付了钱。

  喝了酒不能再开车,我们在酒馆门口分手,他没有说送我,也没有说再见,一个人默默走开,我想他是真的醉了。

  我明白这样对安德烈不公平,失去他的友谊我也很遗憾,可我心中渴望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那晚之后,我喜欢窝在他坐过的地方,细细回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细节。虽然知道他是令维维伤心的人,可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马路上人烟稀少,我皱着眉头拉紧大衣,慢慢往回走。脸上不时感觉到冰凉,原来又下雪了,硕大的雪花从天空缓缓飘落,柔软得令人难以置信。我抬起头,鼻子不禁隐隐发酸,想家,也想北京。

  奥德萨地处乌克兰南部,因为喀尔巴阡山脉的阻挡,不会经受西伯利亚寒流的侵袭,没有北京街头凛冽的寒风,但有整整三个月的冰雪覆盖期,一场大雪接一场大雪,直到来年三月,方可冰消雪融。

  这里的冬天,触目皆白,是让人倍觉寂寞的冬季。

  进入十二月,西方圣诞的气氛一日浓似一日。说它是西方圣诞,因为乌克兰以东正教徒居多,而东正教的圣诞日是元月七日。

  就像中国的春节一样,离放假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学校的气氛已经逐渐松弛。平常人满为患的琴房,一下子冷清了好多。我抓紧机会练琴,每天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自从万圣节过后,彭维维很是消沉了一段日子,独自在家里孵了许久。很多次我从学校回去,都能看到她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对着电视机发呆。电视里有时候播着新闻,有时候播着综艺节目,没有声音,只有屏幕上忽明忽灭的蓝光,映着她表情呆滞的脸庞。

  直到最近两个星期,她才象缓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又重新开始她花枝招展的生涯,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赴不同的约会。候在楼下等着接她的座驾,从奔驰到保时捷,几乎没有哪天重过样,简直象世界名车秀。但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那辆黑色宝马。

  找个机会我小心地问维维:“后来孙嘉遇找过你吗?”

  她本来还笑吟吟的,一下翻了脸:“以后少在我跟前儿提这个人。”

  我十分难堪,但也知道自个儿多管闲事,有点儿过分,即刻噤声,并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和她提起任何与孙嘉遇有关的话题。

  这天在学校,正和同学兴致勃勃商议假期的去处,有女孩儿跑来告诉我,“亲爱的,有位英俊绅士在门外等你。”

  我以为是安德烈,从上次酒馆分手,他有将近一个月没和我联系了,于是披上大衣高高兴兴走出去。

  在琴房的门口,背风处站着一个穿黑色长皮大衣的男人,门前路灯的光晕透过灯罩射下来,如同舞台上的聚光灯一般笼罩着他,贴身剪裁的大衣款式,明明白白勾勒出宽肩细腰的V型身段。

  我迟疑地放慢脚步,这不是安德烈。安德烈是个纯朴的男孩,穿着举止仍象大学男生。而这位,只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我站住,可是方才的脚步声还是惊到了他,他转过脸,侧面线条如同完美的雕刻,眼睛更是黑得象寒冬的夜色。

  这人竟是孙嘉遇。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是意外,也有点小小的窃喜。

  “你好!”他笑咪咪地招呼我,“我来讨债的,你没忘记欠我什么吧?”

  在他面前,我轻而易举就变得笨嘴拙舌,一向的伶俐消失得无影无踪。维维的警告言犹在耳,但吃顿饭应该没什么吧?何况我确实欠着他的人情。抗拒再抗拒,最后我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上了车。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家私人俱乐部。叶卡琳娜二世时的古老建筑,温暖的帷幔和恰到好处的灯光,却是源自洛可可风格的瑰丽细腻,陌生但让人神往的布景。

  我顿时退缩,磨蹭着不肯进去。

  孙嘉遇奇怪:“你怎么了?”

  “这种地方我请不起你。”我如实回答。

  “你请我?”他大笑,“你成心想寒碜我是吧?”

  “没有,我真的想谢谢你。”

  他不由分说,一把拉住我的手,直接拽进了大门。侍者笑容满面迎上来,这回我学了乖,解开大衣纽扣,由着侍者帮忙褪下衣袖,取了大衣和帽子收进衣帽间。

  旁边桌的人走过来招呼,象是孙嘉遇的熟人。“马克,好久不见。”那人的眼睛向我溜了溜,笑道,“哟,傍尖儿又换了?你丫的怎么越玩越回去了?”

  “你他妈的,就是故意的,成心毁我是不是?”他有些挂不住,一脸窘态。

  我只能转过头,假装欣赏墙上的装饰画。

  菜上来了,大概是为了掩饰尴尬,孙嘉遇自己不怎么动,却不停地劝我,“尝尝这个,乌克兰的特色菜,味道怎么样?”

  “嗯,挺好,不过原料是什么?”

  “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俄文叫做‘庐卜提斯’。”他卷起舌头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我忍不住笑:“你是俄语专业出身吧?”

  “不是,咱自学成才成吗?在这鬼地方呆了七年,都快赶上八年抗战了。”

  我停下刀叉,吃惊地看着他,“你在这儿呆了七年?这个地方?”

  “啊,怎么了?”他点起一根烟,人在烟雾后笑,“别只顾发呆,吃菜吃菜,再来点鱼子酱?”

  我连连摇头,“不不不不……”简直象生吃鱼肝油,那股子腥臭味道,我永生难忘。别的不说,能忍受食物方面的不适和贫乏,在这里坚持七年,我就非常佩服。

  等到甜食上来的时候,孙嘉遇递给我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于是我看到了时尚杂志中见过无数遍的标志,那两个著名的大写字母:CD。掀开盒盖,里面是六个形态各异的小香水瓶。

  “不知道哪种适合你,都试试得了。”他说。

  “我从来不用香水。”摸索着那些晶莹剔透的玻璃瓶,明知不妥,想还回去又舍不得,心里矛盾万分。

  “女孩儿哪儿能不用香水?”他隔着桌子伸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宝贝儿,你得学会让某种香氛成为你的特征。”

  这句话让我动了心,维维似乎也说过同样的话。伊人已去,余香犹在,若有若无间沁人心脾,会让男人印象深刻。

  “我不要。”犹豫半天我还是把盒子推回去。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顿晚餐的代价,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你这人,怎么这么事儿啊?”他不耐烦,抓过我的背包,直接把香水盒塞进去。

  这时候再拿腔作态就显得过了,我只好朝他笑一笑,“那就谢了。”

  出门他就势拉起我的手,我任他握着,脸上有点发烫。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指腹和虎口处却有一层薄薄的硬茧。

  我用手指挠挠他手心的茧子,“这什么?劳动人民的手,嗳?”

  他看着我做了个惊异的表情,两条眉毛一上一下倒悬着成了八点二十,“我爸是时传祥,你不知道?”

  “时……时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难免一脸迷糊。

  他跺跺脚长叹一声:“代沟啊,我怎么就给忘了?来,帮你扫扫盲,时传祥,一九七五年全国劳动模范,对了,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的职业是掏粪工人,哎,你不会连什么是掏粪工人都不知道吧?我打小就跟着他走千家串万户……”

  “去你的!”听明白他在消遣我,我撂开他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哎,别生气啊!”他追上来,嬉皮笑脸地揽住我的肩膀,“我说实话,被健身器械磨的,行了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两个七八岁的洋童跑过来,拽住他的衣襟不放,“先生先生……”稚嫩的童音,“买后视镜吗?五十美金一个。”

  一个孩子扬起小手,举着一只后视镜给他看。

  “不要不要。”他一边摆手一边取出钥匙为我开了车门。

  “买吧,先生,便宜,不买你会后悔的。”两个孩子依旧缠着他。

  “走开!”他板起脸,做出一副凶恶的模样,“不然我叫警察抓你去警局了啊。”

  提到警察,那洋童似乎瑟缩了一下,松开手向周围看看。他趁机推开两个孩子坐进来,关门点火松手刹,犹自恨恨地说,“你不知道,这些小孩儿特别讨厌……”他的声音忽然高了八度,“嘿,我说,这他妈的叫什么事儿啊?”

  我凑过去看一眼,噗哧一声笑出来,原来车两旁的后视镜已经一个不剩,全都消失了。

  他推开车门,换了俄语大叫:“你们两个,给我回来!”

  那俩孩子看他脸色不虞,吓得撒腿就跑。可是人小腿短,很快就跑不动了,被他拎着领子揪了回来。

  一番讨价还价,孙嘉遇最终掏出三十美金赎回了他的后视镜。他提着它们走回车子的时候,气得脸都是绿的。

  我远远地看着,靠在座椅背上笑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说,“这买卖……太值了,真换个新的,BMW……还不得敲你一百美金?”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伸手拧我的面颊,“三十美金能换你一笑,还挺划算。”

  我指着窗外,依旧笑得说不成话。两个洋童拿了钱屁颠颠地跑了,不远处还站着几个十五六岁的当地少年,显然这几个才是始作俑者。

  孙嘉遇啼笑皆非,“这帮兔崽子,被他们算计好几回了!刚才我还一个劲儿琢磨,怎么这玩意儿瞧着这么眼熟呢?”

  他送我回家,车穿过市区的街道,街边的煤气灯在车窗外掠过,一颗颗象流星划过。

  望着他英俊的侧脸,我渐渐笑不出来,只要他看着我,我的心就紧张得噼啪乱跳,第一次尝试到这种自虐一样的感情。为什么会这样,我无法解释,但我希望我能知道。或许这就是爱情的感觉。真正爱上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逻辑。

  他侧过脸看我一眼,“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不知道说什么。”

  他扶着方向盘笑起来,问我:“你是北京人?”

  “嗯。”

  “音乐附中毕业的?”

  “嗯。”

  “除了嗯你还会说点儿别的吗?”

  我白他一眼,“我的护照你看过,我和彭维维是同学你也知道,你问的可不都是废话吗?”

  他咬着下唇,似是忍俊不禁,“这不是帮你找话题嘛,好吧,换你问我。”

  于是我问:“别人叫你马克,是你英文名吗?”

  “嗯。”他原样还给我。

  “为什么叫M-a-r-k?有什么典故?”

  “典故?”他仰头想了想,微笑,“还真有,不过挺俗的。上学的时候,外教给我起个英文名叫Jay,我不要,坚持叫Mark,老太太一个劲儿追问,why?why?”

  “到底为什么?”我也好奇。

  “因为啊,”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那个时候,英镑、美元都在疲软状态,只有德国马克最坚挺。”

  “可怜的外教,”我勉强忍着笑,“有没有被你气着?”

  他一本正经地摇头,“没有,老太太早被我气成习惯了。你是不知道,从小学到大学,就很少有老师喜欢我,每次家长会,我们家也没人愿意去。因为每次我都是带枷示众的反面典型。”

  “要是老师要求一定参加呢?”

  “那大家就撺掇我姥爷去。反正老爷子耳背,老师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

  “哎呀,谁上辈子没烧高香,摊上你这种学生?”我得用力握紧拳头才能忍住大笑。

  “嘁,没有我,他们的教学生涯该有多寂寞!S中的语文老师,至今还记得我。有次期末考试,给古文填空,上句是穷则独善其身,哎,你知道下句是什么吗?”

  “不就是那什么富则什么什么天下吗?”

  “什么跟什么呀,我直接就在下句填上了,富则妻妾成群,把老头儿气得直哆嗦,说这辈子遇到我,总算开了眼!”

  我则笑得浑身哆嗦,“你爸妈也不管你?”

  “我妈?”他耸耸肩,“我妈比我还神。那时候为逃晚自习看《射雕》,天天找我妈磨唧。她嫌烦,干脆写了一本请假条给我,随用随填日期,各种各样的理由,一个学期我就高烧了七八回,把班主任吓得不轻,以为我得了白血病。”

  我捶着仪表面板几乎笑背过气去,这什么人啊这是!

  “就你这样的,还能考上大学?真没天理了!”

  他得意洋洋地笑,“别说,我居然上了B大的分数线,当年可是全校轰动啊!”

  眼看着公寓在望,他的笑声却突然停顿,猛踩一脚刹车,我没有防备,向前猛冲一下,脑门差点磕在玻璃上。

  我有点恼怒,“怎么回事儿?”

  他一声不响,盯着前方的某个地方,神色惊疑不定,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诧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我住的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映着车灯雪白的光柱,车牌上“TTT”三个打头字母异常醒目。

  一对沉浸在激情中的男女,正吻得难舍难分。女人的腰肢后仰,几乎贴在发动机盖上,及腰长发委顿于上,如一朵盛开的黑色大丽花,这不是维维还能是谁?

  她被跑车的引擎声惊动,挣扎着朝这边转过脸。远远看过去,她的五官模糊不清,却仿佛带着讥讽的笑意,接着她扭头,索性把整个身体都紧紧贴近那个男人,两人吻得愈发如火如荼。

  我偷眼看孙嘉遇,他脸色铁青,难看得吓人。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过一会儿他突然打转方向盘调头,竟朝着来时的路驶过去。

  “哎哎哎……你干嘛?”我有些着急,连声叫着,“已经到了,你先放下我再说啊……”

  他象是没听见我说话,一直把车驶离公寓区,才停在路边熄了火,摸黑点起一支烟。

  路上不时有车经过,车头大灯的光亮扫过,照着他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我觉得无趣而尴尬。这最后的香艳场面,维维是为了做给他看,显然他对维维还有旧情,那我杵在这儿又算什么呢?

  我推开车门同他道别:“我走了。”

  他“嗯”了一声别过脸,神色有点茫然。也许是我多心,类似的表情,在维维脸上似乎也出现过。这么时髦悦目的一对男女,他们在一起才算旗鼓相当,我没法儿跟维维比,可也犯不着做别人闲暇时的点心。

  走出十几米,他追上来拽住我的手臂,“你干嘛?上车,我送你回去。”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的晚饭。我自己能走回去。”

  他用力扳着我的肩膀,把我的脸转到路灯下,“好好的,突然这么别扭,我得罪你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国内的女孩儿怎么都这样?”他非常不耐烦,“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我笑笑,“再见。”

  这次他没有再追过来。

  我一个人在路上走了很久。天气极冷,呼吸间眼前被一片白雾笼罩,我想笑,眼泪却淌下来,流了一脸。

  是我错了,被黑暗里的声音所迷惑,做了一场不该做的绮梦,起了不该起的奢望。洋葱一层层剥开,我也流了泪,可里面并没有让我惊喜的内容,最终还是颗洋葱头。

  取出钥匙开了家门,屋里依旧漆黑一团,维维并没有回来。我不想开灯,黑暗里摸索着倒杯伏特加慢慢喝下去,渐渐浑身松弛,然后明白,为什么维维会在家中常备着烈酒。

  在沙发上胡乱滚着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天已大亮。维维的房门依然关着,没有回来过夜的痕迹。我匆忙洗把脸,换好衣服赶到学校。因为宿酒未消,整个上午头痛如裂,镜子里的脸色有点发青,两个大黑眼圈,吓得我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喝酒了。

  课上到一半,包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我出去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彭维维,她居然在警察局。

  “赵玫,带点儿钱赎我出去。”她的声音沙哑疲惫,不复平日的圆润。

  我吃了一惊,手机几乎脱手落地。“维维,出什么事儿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答:“你来了再说。”

  “好,你等我。”

  我挂了电话,顾不上收拾书包,只取了钱包和护照就冲出校门。

  奥德萨街头的出租车极少,我拦辆私家车讲好价钱,先到yinhang取了现金,再直奔警察局。百忙当中不忘打个电话给安德烈。“安德烈,麻烦你帮我问问,到底为了什么?”

  到了警局,一身警服的安德烈站在大门口等我。我跳下车朝他跑过去,他快步迎上来,一边带我往里走,一边把事情经过尽量简捷地告诉我:“两人半夜喧扰,女方试图纵火,邻居报了警。”

  “维维纵火?”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人是谁?”

  他不出声,朝一边的走廊努努嘴。

  我的视线追随过去,呵,我竟然看到了孙嘉遇。他一动不动靠墙站着,嘴里叼着一只烟,已经结了长长一条烟灰。眉骨上方贴着一块纱布,衬衣上血迹斑斑,揉得一团糟,脸上分明有几处指甲刮过的血痕。

  我望着他,心头划过一阵异样的疼痛,一时间呆住,竟然忘了来这里的目的。

  直到安德烈提醒我:“玫,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强压下心里的痛楚,“彭维维呢?”

  “还在接受警方的询问。”

  安德烈指点着我办理复杂的保释手续。我忍不住质问:“为什么男方无需做这些?”

  “赵小姐,是你的朋友伤人在先,又试图放火与对方同归于尽,几乎造成燃气爆炸。”那美丽的女警笑着回答,“你说该控告谁?”

  我顿时哑然,闭上嘴不再说话,默默地交钱签字。值得吗维维?我在心里叹息,非要闹得两败俱伤,倒让不相干的人看了笑话去?

  手续办完,一名女警带着维维出来。一夜未眠,她憔悴了很多,下巴愈发尖俏,大眼睛里一片空洞。我原想教育她两句,见此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到我,维维脸上仿佛有羞愧之色一闪而过,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她依然倔强地仰起脸,绷紧了唇角。

  我向安德烈致谢道别,他吻我的脸颊,依依不舍地说再见。

  我笑他婆婆妈妈象个女人,可是心里非常感动。因为还记得上次的事,所以颇有点不好意思。他们当地孩子,就是有这点好处,什么事情都摆在明处,开心是开心,生气就是生气,即使不负责任,但至少磊落大方。

  我扶着维维离开,没想到孙嘉遇还在大门口等着。

  “我送你们回去。”他走过来。

  “你滚开!”维维声音尖利,一点儿都不客气。

  “彭维维!”他也动了气,眼瞅着额头的青筋一根根暴起,几乎是咬着牙说,“你愿意自暴自弃没人拦着你,这件事儿我会替你摆平,以后再没人为你收拾后事,你好自为之!”

  “谢了!”维维冷冷地看着他,黑眼睛里似有火花迸溅,“孙嘉遇,我也告诉你,出来混的,总有一天要还的,你还是惦记着给自己收拾后事吧!”

  她拉着我从孙嘉遇跟前走过,扬长而去。

  我回头看他一眼,他也盯着我,眼睛里的神情极其复杂,我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回去的路上,我终于没能忍住,开口问维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彼此看着不顺眼。”维维头抵在车窗玻璃上,说得轻描淡写。

  我不好再接着问,回家催她洗澡换过衣服,又看着她吃完饭上床躺下,才匆匆赶回学校取我的书包。

  回来胡乱看了几页书,又收拾一下房间,时间已过十二点。我换了睡衣钻进被窝,正要关掉床头灯,房门毕剥毕剥响了两声,维维在外面说:“赵玫,你睡了吗?”

  “没呢。”我立刻坐起身。

  她在床边坐了很久,只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表情冷漠,却不肯说话。

  我把她的手拉进被子暖着,“维维……”

  她忽然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特别丢人?”

  “没有,”我几乎指天发誓,“我要是这么想过,出门被雷劈。”

  “你个傻蛋,谁让你赌咒来着?”维维嘴角动了动,笑容勉强且带着几分自嘲,“知道吗赵玫?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求过人,连那个混蛋当初欠下一屁股债跑路,我手里没有一分钱,逼债的天天堵在门口,房东要赶我出门,我都没有求过人……”

  她的脸上浮现一抹悲凉,声音不觉变得哽咽。我不敢插话,屏住声息听她接着说下去:“可是我求过他,放软了声音求他,他还是我行我素……这辈子我真正动过心的男人,也就两个……”

  一滴眼泪慢慢滑出眼眶,维维闭上眼睛。外面的世界瞬间变得寂静,我怔怔地望着她,一颗心也缓缓下沉。

  “那……你们以后……”我问得非常小心。

  “没有以后,这个人对我来说已经死了!”维维睁开眼睛,又恢复了之前冷冷的神情。

  她再也没说什么,站起身离开我的卧室。我听到她的房门轻轻关上,吧嗒一声落了锁。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得极不安稳。以前我不曾见识过,原来爱情不全是风花雪月,它的份量也会如此沉重,让人黯然,让人流泪,伤人,然后自伤。

  这件事过后彭维维变了很多,衣着逐渐往暴露上走,原来那点艺术系学生的雅皮气息渐渐消失,夜不归宿变做家常便饭。

  我很担心,却又无从劝起。既然帮不到她,只能装作看不见。

  安德烈又和我恢复了邦交,每天清晨还是在老地方等我。

  他对彭维维印象深刻,一直追问:“玫,你那美丽的朋友还好吗?”

  我叹口气不说话。

  他看看我的脸色,又问:“那天你是怎么回事?脸色真难看。”

  “别担心,”我拍拍他的臂膀,“以后再也不会那样了。”

  这一次安德烈隔了很久,才说:“你爱上那个男人了?”

  “哪个男人?你在说什么?”我明知故问,脸却不由自主,一下子就红了。

  他也叹口气,“我们有句谚语,只有爱情和咳嗽是瞒不过的。你看他时的眼神,和平日不一样。”

  “安德烈,见你的鬼!”我大叫,假装被得罪,紧跑两步,其实双颊已经热得发烫。

  “我不会怪你,”他追上来说,“他长得那么漂亮,没有女孩子抵挡得住。我见过的中国男人,很少有这样整齐的。”

  的确,奥德萨街头经常能看到灰头土脸的中国人,说是民工不会有人异议,但真正的身家亮出来,往往吓人一跟头。象孙嘉遇这样有点儿钱就如此招摇的,确实不多见。

  我使劲白他一眼,用中文说:“那你去追求他吧,我可以为你拉皮条。Gay如今正流行。”

  安德烈笑着拍拍我的后脑勺。这语速极快的一串中文,他虽然听不太懂,可是察言观色,大概也知道我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我感到胸口似憋着一口气,非常想做点什么发泄,于是超过他一直冲到前面去。

  “玫,你别怕!”安德烈再次追上来,在我身后说,“如果他不爱你,还有我爱你呢!”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

  我喜欢安德烈这点天真和坦率。他的心里藏不住任何事,从来不装模作样,也很少愁眉苦脸,但他并不傻,什么都知道。象孙嘉遇那样的人,谁喜欢上他都是一个劫数,维维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算了吧,安德烈。”我夸张地皱起眉头,“你们乌克兰的女人,简直象苦力。生七八个孩子,每天上班贴补家用,下了班牛一样忙家务。我听说有更离谱的,丈夫回来还要跪着给脱靴子……”

  他大笑,伸手要捏我的鼻子,“胡说!至少我不会这样对待我的妻子。”

  我嘻嘻笑,在林荫道上左右穿梭着躲避他,正玩闹着,前方有辆加长卡迪拉克经过,车牌号是666888,我觉得好玩,一路追着看,顺便告诉他中国人对吉祥数字的崇拜。

  安德烈点点头,“乌克兰也有,你知道吗?车牌前三位是000的,肯定是政府的车。”

  我心里一动,趁机问他:“那前三位是TTT,又代表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顿时凝重,“你们中国的黑社会首领。”

  “什么?”

  “他们都叫‘大哥’。”

  我眼前恍惚一黑,被鹅卵石一跤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安德烈吓得扑过来扶我,“玫,你还好吗?”

  我捂着膝盖坐在地上,嘴里大抽冷气,双手也被擦伤,火辣辣作痛,一时半会儿站不起来。

  安德烈蹲在我身边,连连问:“没事吧?你没事吧?”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

  我顾不得膝盖处传来的刺痛,一把抓住他的手问:“安德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你没骗我?”

  “我从来不骗你。”他神情严肃,象在教堂发誓,“这几年乌克兰的中国黑帮越来越庞大,地位比较高的几个人,他们的车牌号上,都有TTT三个字母。”

  臀部下面的寒气一丝丝侵染上来,我象被冻僵了一样,半天动弹不得。

  我想不明白,维维虽然脾气火爆,可是一向做事还有分寸,她怎么就会招惹上黑帮呢?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2
第三章

  你的来临对我是多么沉重,在我的心灵里,在我的血液里,引起多么痛苦的陌生。一切狂欢和所有的春光,只会将厌倦和愁闷注入我的心。请给我狂暴的风雪,还有那幽暗的漫长冬夜!——

  普希金《春天》

  自从安德烈揭晓车牌的奥秘,我一连几天心神不定,做事丢三落四,恍惚得象走了真魂。

  以前我对黑社会的了解,只停留在对九十年代港产片的印象里,天黑了就拎着刀当街乱砍那种。但是上次在七公里市场亲历的一幕,让我亲眼见识到其中的血腥残酷,我为维维感到不安。

  心不在焉地坐在钢琴前,简简单单一部练习曲,辅导教师纠正无数次,但每次到了同一小节,我依然会犯同样的错误。

  辅导教师几乎被我气得背过气去:“玫,你根本不在状态,这是在浪费我们两个人的时间。”

  我索性提前结束练习,收拾东西回家。家里还是没有人,维维已经三天不见人影,她的手机也一直处在关机状态。

  冬日的傍晚黑得极早,我一个人坐在黑乎乎的客厅里,翻来覆去地瞎琢磨,记起那天在警局孙嘉遇说过的话,心里更是忐忑。想找他问个究竟,可是怎么才能联系上他呢?我并不知道。

  踟蹰良久,忽然想到一件事。孙嘉遇曾送给彭维维一个最新型的诺基亚手机,她用了一段时间,不知什么时候,又换回原来的三星手机。想来那段时间,正是两人开始龃龉的时候。

  我决定碰碰运气,拉开维维的梳妆台抽屉,果然,那个红色的诺基亚,正孤零零躺在抽屉的角落里。然后同样幸运地,从名片夹里找到孙嘉遇的手机号。

  我用固定电话一个个按着号码,心脏却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喂?”电话通了,背景一片嘈杂,很多人在说话,还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你……你好。”我莫名其妙地结巴起来,“我……我是……赵玫。”

  “你你你你好,是是是想我了吗?”他的声音懒洋洋的,明显带着促狭的笑意。

  我装没听见,努力让舌头恢复柔软:“有点儿事儿,我想问问你。”

  “我就知道,没事儿你不会找我。说吧,什么事?”他那边的声音一下清楚很多,像是换了个安静的地方。

  我定定神,口齿顿时伶俐起来:“我一直找不到维维,只好找你。”

  “就这事啊。”他轻佻地笑,“你以为我能把她怎么地?她本事大着呢,哪儿用得着别人操心?”

  “你一早就知道,维维沾上了黑社会的人,对吧?”我不想和他绕圈子逗贫,索性直接挑明了。

  电话里一下没了声音,过半晌他才问:“你怎么知道的?”

  “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他总算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腔调:“也不是很早,那天晚上看到车牌才明白。”

  “你就眼睁睁看着她搅进去撒手不管?”

  “啧啧,这才是六月飞雪,我比窦娥还冤哪。你在警局也看到了,鄙人不过规劝几句,结果多年的旧账被翻出来清算,差点儿就和她同归于尽。”

  “不被逼到绝境,女孩儿才不会钻牛角尖儿。”我忍不住为维维辩护。她虽然脾气很坏,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主儿,却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沉默片刻,再次笑出声:“绝境?这就上纲上线了嘿?我说小姑奶奶,您就是想打抱不平,也得先弄弄明白,到底是谁逼谁呀?我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大花瓶连汤带水儿砸过来,要不是我躲得快,那得当场出人命啊!”

  想起他眉骨处那块醒目的纱布,我被堵得无话可说,但还妄图解释一下:“可是……”

  “好了好了。”他放柔了声音,“甭管闲事了,她的事儿你管不了。千万也别去问她,彭维维的脾气,是属山东驴子的,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越说越来劲。她要胡来你就让她胡来,你使劲晾着她,晾够了她自己就找台阶下了,听见没有?”

  我闭紧嘴唇不肯接他的茬。

  于是他换了话题:“你吃饭了没有?”

  “没有。”

  “出来吃,我请你。”

  “不想出去,谢谢你了,再见!”,不等他回答,我就匆匆放下电话。

  在黑暗又闷坐了很久,心口象压着一块磨盘,按一按就隐隐作痛,却找不到这块心病照应在什么地方。

  草草洗完澡,正裹着头发收拾浴室,便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查验身份的警察,特意检查了一下防盗链,才小心错开一条门缝。门一开,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视。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孙嘉遇。

  我隔着门缝说:“维维不在。”

  “我知道。”他抬脚撑住门板,将手里拎着的纸袋,对着门缝晃了晃:“我是来找你的,送外卖。”

  孙嘉遇带来的,竟是牛肉圆白菜馅的饺子。

  没有在国外呆过的人,大概很难想象常年旅居者对中国食物的刻骨思念。我才出来半年,就已经熬不住了。经常会在梦里走进北京的餐馆,奢侈地点上一桌炒菜,不过很多次,都是菜未进口,人就流着口水醒了。

  奥德萨有中餐馆,但价格昂贵暂且不说,颜色香气固然无法奢望,可连味道也是怪怪的,完全徒具其表。

  有这些背景,也就不难想象,我见到那一饭盒圆胖饱满的雪白饺子,是如何垂涎欲滴。我没能忍住嘴馋,几十个饺子把我给卖了。

  我放他进屋。

  “有点凉了,你们有煎锅吧?热一热再吃。”他熟门熟路地摸进厨房。

  我赶紧跟进去,从他手里抢过锅铲,“我来我来,你吃了吗?”

  “你打电话的时候,刚刚吃完。”他退到厨房门口,“有个乌克兰朋友,最近忽然迷上了中国食文化,我们就都成了她家的食物处理机。”

  “哦,那多好。”我顾不上多说,只胡乱应着。煎锅里滋滋作响的饺子,在鼻子尖底下散发着诱惑的香气,已经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

  锅铲上的水珠不小心落进热油中,嘭一声炸开了,其中一两滴落在手背上,不是很痛,却吓人一跳,我尖叫一声退后两步。

  “真笨!”他抢着盖上锅盖,“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跳脚,“快快,围裙帮我拿过来。”

  他取过围裙征询:“系上?”

  “嗯。”我边翻饺子边点头。

  他略微低下头,将围裙绕到前面,拦腰打了个结。但他的手在我腰间停留的时间,实在太长了点,我才觉得不妥,正要开口抗议,他的人已凑近,声音就在耳边:“你的腰真细。”

  或许是呼吸,或许是他的嘴唇,轻轻擦过我的耳廓。我浑身一哆嗦,锅铲差点儿失手落地。

  他轻笑,放开手,居然施施然出了厨房,隔着房门撂过来一句话:“别傻站着了,再不出锅就糊了。”

  饺子味道还真不错,就是圆白菜有点软,大概是焯水焯得火候过了,口感不那么清爽干脆。

  “慢点儿,小心别烫着,好吃吗?”

  “好吃。”我一边往嘴里填着饺子一边意犹未尽地叹气,“什么时候再吃一顿猪肉白菜馅的?我快要想疯了!”

  都说人离乡则贱,物却以稀为贵。国内几毛一斤的大白菜,到了这儿就变成稀罕物,平日难得一见。

  他坐在对面含笑看着我,眼神却有些奇怪,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往事,有点柔软,也有点恍惚。听到我的奢想,方回过神,伸手在我脑门上弹个爆栗,“你这小妞儿,怎么这么事儿啊?”

  我扭头躲开了,只是闷头吃,心里颇有些瞧不起自己。如果我够义气,明白了自己想知道的,应该立刻站起来与他划清界限。可是维维黯然的神色还在眼前,我却没事人似的,竟和这个男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娓娓而谈闲话家常,是不是有点无耻?

  “圣诞节准备去哪儿玩儿?”他问我。

  我嘴里塞着饺子,半天说不出话,好容易咽下去,才回答:“哪儿也不去。节后我要考试,在家复习功课。”

  奥德萨音乐学院预科生入系的淘汰率,一向高得惊人,我一点儿都不敢懈怠。

  “嚯嚯嚯……”他显然不相信,“那些学生我见得多了,哪一个不是拿着家里的钱胡造?有几个真正用功的?”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闷闷地说。

  当年高考失利,对我是个沉重的打击。从小到大生活在赞誉中,走路一直都是抬着下巴的,一心以为自己是哈斯姬尔在世。没想到一跤栽在高考上,接到成绩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注:哈斯姬尔,罗马尼亚著名女钢琴家)

  我用功,大半是为了重拾过去的骄傲。

  孙嘉遇笑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在屋里四处转悠,什么都拿起来看一看,特别地不见外。

  等我洗了碗从厨房出来,就见他拎着块硬纸板,正翻过来掉过去地摆弄。

  那快长条形硬纸板的背面,贴着一张标准的钢琴键位,平时不去学校的日子,我就用它练练指法,虽然简陋,但聊胜于无。

  “你就拿这个练琴?”他抬起头,一脸困惑。

  “嗯,怎么啦?”

  “为什么不在实物上练?”

  我瘪嘴:“琴房太贵了,我基本上都是周末去,周末半价。”

  半价一小时还要十五美金呢,简直是在抢钱,而且要提前一周预约。象我这样的预科生,想得到辅导教师的指点,更得另行付费。

  他心不在焉地“哦”一声,轻轻放下纸板,见我按着胃部一脸不爽,忍笑问:“撑着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方才吃得太急没感觉,这会儿才感觉到实在吃多了,胃部象个铅球沉甸甸地往下坠。

  他乎撸我的头发,哈哈大笑:“真是,又没人和你抢,吃不了你留下顿啊!”

  我拨开他的手,翻个白眼给他,勉强维持着色厉内荏的表象,其实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

  “我陪你出去散步消消食儿?”

  我没得选择,只能点头答应。

  离公寓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我们沿湖边慢慢溜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白雪覆盖着脚下的草地,草还是绿的,上面结着冰碴,踩上去咔嚓作响。

  湖面上结了薄冰,映着路灯闪着微弱的光芒。湖边生长着成片的野玫瑰和山楂树,据说暮春的时候会开满丰润的花,浓烈的香气让人蛊惑,铁石心肠也会为之软化,但此刻看过去只有一片荒凉。

  我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裹得像个粽子,可还是冷,手指几乎僵硬。我脱下手套放在嘴边呵气。

  他握住我的手,放进他的大衣口袋里。隔着厚厚的手套,我依然能感受到他的体温。那种感觉难以形容,仿佛极致的性感。

  后来的情景我有点迷糊,事后回忆起来,影影绰绰地总不象真的,象梦中的碎片。

  他转身轻轻抱住我,我忍不住开始发抖,想挣脱,以为他会吻我,但他没有,只是用嘴唇轻触着我的耳根。耳后颈部的皮肤象通了电一样阵阵发麻,如有一根细丝连着心脏,连带着心脏都频频抽紧。

  “Diorissimo,”他低声说,“你果然喜欢这一款。”

  是,CD其他款的香水,都太甜蜜或者太风情,并不适合我。只有Diorissimo纤细清冷,香味没有任何侵略性。我悄悄睁开眼睛,他的侧影轮廓分明,嘴角的线条却是说不出的孩子气。

  忽然想起他孤零零站在警察局走廊时的样子,心里竟是一疼。

  他的嘴唇终于不由分说压了下来。我在昏乱中笨拙地配合着,并没有欲仙欲死的感觉,只是有点眩晕,可能因为缺氧。

  天色晦暗,路边的煤气灯一盏盏点燃,照得周围一片雪白。眼前是落得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着伸向灰暗的天空,脸上有湿润的凉意,原来又下雪了。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耳边是清晰的心跳。原来他还有心,而且好好地呆在他的胸腔里,我暗暗叹口气。

  他解开我的衣领,从颈部一路吻下去,嘴唇摩擦着我的锁骨,如羽毛般轻轻掠过。灵魂渐渐出窍,飘向不知名的去处。万籁俱寂的地方,适合吸血伯爵的黑披风出没,柔弱的猎物心甘情愿成为他的受害者,在意乱情迷中幸福地沉沦,从此万劫不复。

  维维的影子忽然在眼前闪过,我打了个寒颤,如梦初醒,用力推开他。

  这个人,浑身上下如有魔障,一旦接近,意志力会被完全摧毁。

  “你怕什么?怕我吃了你?嗯?”他很意外。

  我看着他不肯说话,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我的初吻,就这么没了!给了一个中国商人圈里有名的花心萝卜!

  他伸手抱我,“宝贝儿……”

  我再次推开他,撒腿跑了,全然不顾他在身后大声叫我的名字。

  家里出乎意料地有灯光。我用钥匙开了门,多日未见的维维坐在灯下,正弯腰给十根脚趾涂趾甲油,一种诡异的蓝紫色,看久了会眼睛痛。

  “赵玫,家里有人来过?”她抬起头问。

  我心虚得厉害,简直不敢看她:“没……是,同学来借琴谱。”

  维维并没有留意我的脸色,点点头,又去服侍她的趾甲。

  我松口气,也没敢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蹑手蹑脚回自己房间,躺在床上抚着嘴唇惆怅了很久。

  维维这次回家,原来只为了收拾换洗衣服。第二天一早,我默默地看着她把衣服扔进箱子,想起孙嘉遇的叮嘱,存了一肚子话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最后她合上箱子盖,坐在我身边,熟练点起一支烟。

  我实在看不下去:“又抽烟又喝酒,你的声带会彻底完蛋。”

  她是学声乐的,声带一旦受伤,则是不可逆转的伤害,对一个声乐系的学生来说,就意味着一切结束。

  沉默片刻,维维冷冷地说:“谁在乎?”

  “你要去哪儿?”

  “利沃夫,滑雪。”

  “你自己?”

  “嘿,利沃夫那种地方,当然要和男友一起去。”

  “维维,你觉得自个儿真的高兴吗?”

  她碾灭xiangyan,一脚一脚踢着脚下的皮箱,“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我不会为个不爱我的人糟践自个儿。我得活得好好的,气死他!”

  我只好沉默,既然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作为朋友也只能适可而止。

  维维走了,十几天后才回奥德萨。圣诞节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平安夜是在安德烈家度过的。

  安德烈的父母热情而好客,他还有一对十八九岁的孪生妹妹,活泼漂亮。听说我在学钢琴,便硬拉着我一起合奏,又逼着安德烈在一边伴唱。

  我才发现安德烈还有一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低沉悦耳,有几分保罗麦肯特尼的味道。

  这个夜晚过得十分热闹,钟声敲十二点,大家乱糟糟地许愿,然后分拆礼物。我带来的礼物,是一套中国的刺绣桌旗,恰好被安德烈的妈妈拿到,她很高兴,过来吻我的额头,连声说着谢谢。

  象安德烈兄妹一样,我也得到一份圣诞礼物,一双彩色的毛线手套。大家皆大欢喜。

  平安夜结束,在我的坚持下,安德烈送我回去。车一驶入黑暗的街道,曲终人散的孤寂令我沉默下来,感觉两颊的肌肉笑得酸痛,方才的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玫,你是不是累了?”安德烈的声音也象来自遥远的地方。

  “没有,就是有点困。”我强打起精神。

  他看我一眼:“你想好了?真不和我们去滑雪,一个人过圣诞节?”

  “是啊,我要复习,不是跟你说了吗?”

  他回过头专心开车,“我总觉得你有心事,不知什么时候,就一下沉到自己的世界里去了,所以放不下心。”

  我拍着他肩膀:“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你担心什么?”

  他哼一声:“我知道你为什么。”

  我忍不住笑:“你知道什么?安德烈,不要总是扮演先知,你会很累的。”

  他不出声,一直把我送到公寓楼下,然后吻我的脸道别:“圣诞快乐,我亲爱的女孩!”

  我站在大门口,眼看着他的小拉达摇摇晃晃上了大路,才转身进电梯。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室外的灯光映在家具上,反射着微弱的光泽,隔壁人家彻夜狂欢的笑声、音乐声,透过未关严的窗扇漏进来,愈发衬出一室岑寂,扑面而来。

  平日无数细微的不如意处,身在异乡的孤独无助,在这个万众同欢的夜晚,都被无限放大,催生出一股酸楚的热流,生生逼出我的眼泪。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敢给爸妈打电话,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惹得他们无谓担心。

  我只能捂在被子下面,断断续续哭了一场,等我朦胧睡去,窗外的天色已经透亮。

  圣诞节的下午,我是被手机铃声叫醒的。

  我翻个身,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臂,闭着眼睛摸到手机,含含糊糊地问:“谁呀?”

  “孙嘉遇。”

  我一下惊醒,霍地坐起来:“你干嘛?”

  “怎么这声儿啊?还没睡醒呢吧?快起来,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我真是怕了见他,于是随口扯了个谎:“我不在奥德萨,我出来滑雪了。”

  “扯淡!”他在那头笑,“你说谎也打个底稿,我就在门外,电话声我都听见了。”

  我屏住声息,果然听到有人在嘭嘭嘭敲门,我顿时哑口无言,脸有些发热。

  “给你二十分钟,我在楼下等你,快点啊!”不待我再找理由搪塞,他已经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在他面前我好像总是处在被动地位,玩不得半分猫腻。于是飞快跳下床,以前所未有的速度shua牙洗脸梳头,然后穿衣戴帽。

  外面天气很冷,又有点下雪的意思,露在外面的皮肤不一会儿就被冻得颜色发紫,我不由自主裹紧大衣。

  孙嘉遇正靠在车门边抽烟,见我走近才扔下烟头,露出一口白牙笑道:“还行,挺麻利的。”

  我依然为糊里糊涂失去的初吻耿耿于怀,努力板紧脸,冷冷地问他:“你要给我看什么?”

  我冷淡的态度,他仿佛置若罔闻,极其戏剧化拉开车后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亲爱的公主殿下,请看……”

  两颗白生生绿莹莹的大白菜,静悄悄地躺在后座上,散发出诱惑的光泽。

  “天哪……”我故作矜持的姿态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惊喜地问:“你……你怎么搞到的?”

  他的唇贴近了,在我脸颊轻轻碰了碰,愉快地回答:“昨天使馆分大白菜,我正好路过,连夜翻墙进去,偷了不少。”

  “又胡说!”

  他看着我笑:“你管它怎么来的呢?先想想怎么吃了它。”

  “哎哟,那就多了,醋溜,干煸,凉拌,白菜肉丝炒年糕……”我掰着指头数,数得口水都要掉下来了,最后我俩几乎同时说,“猪肉白菜饺子!”

  他大笑,把我推进司机副座,“走吧,到我那儿去,全套的家伙什儿,就看你的水平了。”

  孙嘉遇住在市区最好的地段,一座灰色的旧式小楼,分左右两户,上下两层。南面整幅长窗正对着波涛粼粼的黑海。上回和彭维维一起见过的那个老钱,还有另外一个姓邱的中国商人与他同住。

  我感觉怪异,无论怎么看,他也不象能和不相干之人和睦而临的人。

  对我的疑问,他解释得云淡风轻:“哪天死在房子里,总算有人知道。”

  “就是就是。”我再次想起失去的初吻,充满恶意地附和他,“省得肉烂了都没人知道。”

  他回头瞪我:“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说话这么歹毒啊?”

  我故作委屈地撇撇嘴:“我说的是实话嘛,你别不爱听。”

  我还真没有说谎,安德烈曾讲过一个故事,成功地恶心了我一个星期,看见肉就躲得远远的。

  那个案子里,有一个福建商人,被同乡在室内杀死,尸体剁碎煮熟后冲入马桶,堵塞了楼下邻居的管道。邻居请来修理工,打开下水道后,发现里面充斥着碎骨和烂肉。

  邻居还以为是被虐杀的猫狗尸体,气愤之下当即报警。警察在管子里掏啊掏啊,粉碎的内脏和筋骨取之不绝,最后看到一截人类的手指头,所有人都唬在当场。

  此案曾在奥德萨轰动一时,并引起房屋租金暴涨,因为当地人宁死不肯再租房给中国人。

  “你说说,好好在国内呆着不好吗?非要出来,结果把命赔在异乡,图什么呢?”我十分不解。

  对这个故事,孙嘉遇眉毛都没有抬一下,自顾自熄了火拔下钥匙,然后才说:“你还记得七公里市场那档子事儿吧?”

  我点点头。之前一直避而不谈,如今他终于提到这件事。

  “那小子身中一百多刀,几乎没了人样,你知道为了什么?”

  虽然亲眼目睹了那个命案,我还是狠狠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摇头。

  一百多刀,那得需要多大的恨意?

  孙嘉遇冷冷地笑一笑:“他是青田帮的人,常年在‘七公里市场’收保护费,作恶太多,场内的商人都恨透了他,实在忍不下去,凑了钱,想请乌克兰当地黑帮做掉他。可惜那小子命大,提前得到消息,跑了。过了半年,他突然在附近出现,被人发现。一个电话,七公里市场提前关市,满场商户几乎倾巢出动。终于找到他,结果就是你看到的。”

  我的腿开始发软,简直拉不开步子,想起当日遭遇,依然手脚冰冷。

  “动手砍人的,大部分是他的同乡,从没有案底的清白商人。浙江人平常说话软了吧唧的,砍起他来却一点儿都不手软,你就知道这家伙民愤有多大。”

  我打着摆子问:“最终结案了吗?”

  “三十多号人,警察找谁去?法不责众。同乡会出面,塞些钱这事就完了。中国人内部的事,警察才懒得管。”

  我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是这样的。难怪他当时叮嘱我,不要对警察说一个字。

  安德烈也说过,自打中国人来到奥德萨,犯罪率就开始直线上升。有浙江和福建两地黑帮迅速崛起的缘故,也因为喜欢身揣巨额现金的中国商人,很容易成为本地盗匪眼中的肥羊。

  孙嘉遇还没提到海关的盘剥、警察的勒索和同胞间的倾轧。就这么着,都拦不住乌泱乌泱前仆后继涌来的人群。

  利字当头,命可以排在第二位。商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可不。”孙嘉遇回头嘲笑我,“也幸亏你碰上的是这些商人,不然你这个倒霉蛋儿,早被人咔嚓灭口了。”

  我忍着冷战跟在他身后四处参观,努力消化这些变态的故事。

  这是一座俄式的传统建筑,原属于前苏联的一位退休政府官员。房间内线条流畅的橱柜和壁炉,处处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已经陈旧的地毯和窗帘,仍然华美绚烂,依稀能感觉到往日的气象。

  厨房是典型的地中海风格,刚刚整修过,有几处还能看到火烧过的黑色残迹。操作台上则作料齐全,灶台上放着一口纯正的中国炒锅。

  这几乎是我梦想中的厨房,我欢呼一声,上前跃跃欲试,“酸辣白菜?”

  “你真会做饭?我以为艺术家都不食人间烟火。”他倚在门框上讪笑。

  “你才艺术家,你们全家都艺术家。”我就地啐他一口。

  不从事艺术的人,总以为艺术是浪漫的代名词,其实艺术和其他职业一样,也会遭遇生计问题。吃不上饭的时候,艺术什么也不是,所以“民以食为天”才能一直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干辣椒和白菜一进烧热的油锅,厨房里顿时浓烟滚滚,欧式烟机形同虚设。我被呛得连打喷嚏,眼泪汪汪地推开窗扇换气。

  菜才出锅,就听到大门被人打得一片山响。

  我起初没做理会,等了一会儿门外还是一片嘈杂,屋内却无人回应,只好自己提着锅铲出去开门。

  刚把门上的铁链取下,大门从外面“哐”地一声被人踹开,两个头戴消毒面具的的人冲进来,一把推开我直奔厨房。

  我踉踉跄跄退后几步,尖叫一声:“孙嘉遇!”

  孙嘉遇闻声从浴室窜出来。我惊魂未定地指着厨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二话不说,拎起一把椅子就冲了进去。

  我急叫:“喂喂,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他臊眉耷眼地出来,一路陪着小心,把那两人一直送出大门。

  我好奇地探头出去,看到门口停着两辆消防车。

  孙嘉遇回来,一屁股坐沙发上抱头哀叹,“谁他妈的这么多事儿啊?一个月两次火警,房东会把我扫地出门。”

  上一次自然是因为彭维维,可怜的邻居已经被吓得草木皆兵了。我知道闯了祸,躲在一边吃吃笑。

  他被我笑得恼羞成怒:“还笑?再笑我就把浴衣脱下来。”

  他只披着一件浴衣,浑身上下还在滴水,屁股下面一片水印。浴衣带子马马虎虎系着,看得出来,里面什么也没有。

  突然间我面红耳赤,连忙把脸转到一边,真的不敢再笑。这人说得出做得出,我相信。

  厨房里一片狼藉,到处覆盖着厚厚一层白沫。那盘酸辣白菜是不能吃了,另外一锅清炖牛肉也受了连累,只好倒掉。

  我白流了半天口水,失望至极,不停地埋怨:“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缺心眼啊?明明没火他救的什么火?”

  看我一副沮丧的模样,孙嘉遇反而笑了:“好了,你现在有事做了,打扫厨房吧。”

  他也换过衣服,和我一块儿跪在地上清理现场,两人奋战两个多小时,才把厨房收拾清爽。

  我一天没吃东西,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里不停地咕噜作响,最后的动静实在太大,连孙嘉遇都听到了。

  他背过脸闷笑一阵,夺过我手中的抹布:“甭管了,回头再说,我们出去吃饭。”

  看看表已经晚上七点,我犹豫:“明天还有课,我该回家了。”

  他不容分说,拖起我就往外走:“刚想起一地方,你肯定喜欢。快走,我也要饿疯了。”

  车轮碾在冰冻的雪地上沙沙作响,车一直往奥德萨郊外驶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前车灯的光柱里,看得到大片飞舞的雪花。

  不知为什么,我有点害怕,老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忍不住问:“咱们去哪儿?”

  “拐你去卖。”他面无表情,同时伸出一只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脖子上摸索着。

  明知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车子停在一座乡间别墅前。他上前按铃,大门先开了一条小缝,接着才左右洞开,应门的是一位当地装束的老妇人。

  孙嘉遇拥抱她,老太太则亲热地吻他脸颊,两人说话语速极快,我一句也没听明白。

  孙嘉遇回头招呼我:“赵玫,过来。”

  我慢慢走过去,他握住我的手,给老太太介绍:“妮娜,这是我的朋友。”

  老太太对我点头笑笑,带着我们往屋内走。我注意到她的半边身体是歪的,一条腿仿佛不听使唤,走起路来异常艰难,却努力保持着脊背挺直的姿势。

  我用力捏一捏孙嘉遇的手指。

  “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他用中文轻声说。

  我张大嘴看着他。他摇摇头,示意我放松表情。

  曾在网上看到过当年的照片,印象深刻。没想到事隔十几年,还能看到那场劫难的受害者。

  进了别墅,只听得木地板在我们脚下咯吱作响,客厅内空荡荡的,仅有几间简单的家具。天花板上似乎有风掠过,屋里屋外几乎一个温度。

  老太太站住,和孙嘉遇说了几句话,我只听得懂晚餐、厨房几个单词。

  “我们去厨房,那儿比客厅暖和。”他简短地翻译。

  晚餐很简单,只有一锅浓汤,一点土豆泥,还有孙嘉遇带来的列巴和中国双汇肉肠。

  我已经饿过了劲,对着餐桌上的食物直发呆,不明白这家伙带我来这儿,到底什么意思。

  他把一片白白的东西夹我盘子里。

  我打量着,满腹狐疑,“这什么?豆腐?”

  “尝尝,尝尝就知道了,乌克兰名菜。”他特起劲地劝,我却觉得他的笑容不怀好意。

  咬一口,味道还行,就是口感有点怪,我犹豫着再咬下一小块。

  “还好?”他笑嘻嘻地问。

  我点点头:“到底什么东西?”

  “猪肥膘。”

  “什么?”

  “盐腌的猪肥膘。”他奸计得逞,乐得前仰后合。

  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兜底吐了个干净。打小不挑食,就一个毛病,除了绞得粉碎的饺子馅,一点儿肥油都不能沾。

  “你他妈的不是东西。”我吐得上气不接下气,恨不得刨个坑埋了他才解恨。

  “啧啧,又说粗话,”他捶着我的背,还在贫,“这不你要求的嘛,猪肉白菜,咱一个都不能少。”

  “滚开!”我气得什么似的。

  “她没事吧?”镜子里出现老太太微笑的脸,“如果没事,请来书房喝杯咖啡。”

  她的俄语缓慢清晰,我总算听懂了这句。

  通往书房的门一打开,我立刻傻了,如入梦境。原来这里另藏着一个乾坤。

  酸枝木装饰的天花板,四壁通天到地的书架,所有的书籍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

  我一路看过去,各种版本的钢琴曲集、歌剧乐谱和古老的胶木唱片应有尽有,整个房间如同一座包罗万象的音乐图书馆。靠墙放着一座老式钢琴,琴盖开着,白色的琴键已经泛黄。钢琴上方的整面墙壁上,挂满了不同质地的相框。

  那些照片中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同一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少女,背景是舞台、剧院、钢琴、鲜花……

  有一张放得最大的照片,搂着少女肩膀的中年男子,看上去似曾相识。

  我偷偷瞟一眼老太太,她脸上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实在看不出和照片上的少女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示意我坐下,声音温和却苍老,“玫,你叫玫对吧?为什么要来奥德萨?”

  为什么?因为这儿生活费便宜,签证也好拿。

  可我不能说得这么露骨,丢咱泱泱大国的人。官方的标准回答一般是这样的:“我热爱奥德萨,因为这里是世界著名钢琴大师吉列尔斯和里赫特尔的故乡。”

  我自己再多发挥一句,“还有Vitas,英俊的Vitas,也出生在这里。”

  孙嘉遇正在一边坐着翻书,闻声抬头看我一眼,笑得极其暧昧。

  我明白他想什么,无非是笑我花痴,索性再接再励,“好象《绝代艳姬》里的阉伶歌手,神秘美丽,令人神往。”

  老太太忍不住笑了,笑得满脸皱纹象盛开的菊花,转身对他说:“青春啊,我也这样过,崇拜喜欢一个人……”

  慢着,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那照片中的中年男子,可不就是前苏联的人民艺术家、毕业于奥德萨音乐学院的埃米尔·吉列尔斯?

  那么,眼前这位老人……

  我霍地站了起来,激动得说话直打磕巴,“您……您是……”

  她摇头制止我,笑容里有说不出的酸楚,“都过去了……”

  孙嘉遇站在她身后,皱着眉向我示意,我立刻乖觉地闭上嘴。但她的情绪明显受了影响,没说几句就借故离开了。

  望着她踽踽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心虚,“我说错话了?”

  “没有,就是有点儿傻。”

  “切!”

  “切什么切?”他拍我的后脑勺。

  “你怎么会认识她?”

  “傻子,还没看出来?她就是我现在的房东啊。”

  “啊?”我睁大眼睛,“那她为什么不在城里住,一个人待这么荒凉的地方?”

  “她丈夫是前苏联的高官,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己倒是有几千卢布的退休金,解体前还象那么回事儿,能维持不错的生活水准,现在黑市换不到一百美金,不把房子租出去她靠什么活啊?”

  我几乎没立正回话,以表达我高山仰止般的崇敬:“可她的名字,在钢琴界一提起,人们的景仰还是象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没错,和她同时代的几个人,都在欧洲其他音乐学院任教,她因为身体原因才留下来。”

  我充满向往地在胸前合掌:“哎呀,要是她能辅导我的钢琴,给她做几年贴身女佣我都乐意。”

  他看着我,一脸的不怀好意:“对啊,她一封推荐信,抵你三年的努力,那你是不是该对我态度好点儿?”

  我没理他,随手拿过几本乐谱翻着,可心却在扑扑跳,为我未卜的运气而忐忑。

  孙嘉遇笑笑,取了几张唱片走开。

  屋角有一具古老的电唱机,好像四十年代黑白片中的道具,可是胶木唱片放出来,却有一种特殊的旖旎,书房里立刻溢满了《蝴蝶夫人》中那著名哀怨的咏叹调。

  他顺手关门,又倒了一杯红酒,在安乐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我思想斗争了半天,到底忍不住诱惑,走过去蹲在他跟前,讨好地说:“喂,商量个事儿行吗?”

  他睁开眼睛,指指自己的大腿:“坐这儿来,坐这儿我才和你商量。”

  我瞪着他,不肯挪动。他又不理我了,重新闭上眼睛。

  我咬牙挣扎二十秒,终于满怀屈辱地坐上去。

  他的唇角动了动,向上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懒洋洋地开口:“你想商量什么?”

  “问问她,肯不肯辅导我,我出辅导费。”

  “嗬,好大的口气。”孙嘉遇乐了,眯起眼睛看着我,“她从不轻易收徒弟,那是要看资质的,不是天才她不收。不过你连一小时十五美金的琴房都嫌贵,怎么付得起她的费用?”

  我明白说错话了,登时臊得不行,更仇恨他有如此好的记性,连我随口说过的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坐起身,把我拉近一点,嘴唇轻轻蹭着我的面颊,柔声说:“今晚不回去了,嗯?”

  我不说话,心里剧烈挣扎着。下面会发生什么,我心知肚明,又不是十六岁无知少女。

  他寻到我的嘴唇,深深吻下去。如此绵密缠绵的亲吻,似乎和第一次不太一样。我从头顶到脚趾都酥软下来,心中如生出无数密藤,只想找个东西死死缠住。

  壁炉里的木炭安静地燃烧着,时不时噼啪一声,迸出一串火星。窗外大雪纷飞,室内却温暖如春。

  大雪,壁炉,唱机,红酒,处心积虑的气氛和诱惑,他一直在引诱我,从开始我就知道。

  他低下头,牙齿一颗一颗解开我衬衣的纽扣。

  杯中的红酒从上方一线流下,胸口一阵冰凉,他的嘴唇随即贴上来,或轻或重地吸吮着,我紧张得浑身僵硬。

  “放松,宝贝儿,这是很舒服很奇妙的事……“他在我耳边低声说。

  在他进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哭了。因为疼,也因为相随二十二年女孩身份的失去。

  人总是害怕未知的变数。

  我知道自己在玩火。

  但是,我愿意。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3
第五章

  不久前我曾恳求你欺骗我心中的爱情,以同情、以虚假的温存,给你奇妙的目光以灵感,好来作弄我驯服的灵魂,向它注入毒药和火焰——

  普希金《我们的心多么固执》

  天气逐渐有回暖的迹象,我不愿在室内呆着,常常在街边花园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正午的阳光很好,身边有孩子跑来跑去地玩耍,笑声银铃一样欢快,我掩着脸,却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忽然有人在我身边说:“冬天总算要过去了,你还没有见过春天的奥德萨吧?”

  我放下手,安德烈就站在一旁,递给我一杯热咖啡。

  啜一口滚烫的咖啡,我的魂灵渐渐归窍,“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刚见到你美丽的室友。”他眨眨眼说。

  平时安德烈很少穿便衣,今天他却穿了一件黑色高领衫和牛仔裤,普普通通的衣服,翻开标签估计都是MadeinChina,可穿在他身上十分熨帖舒服……

  阳光下他碧蓝的瞳孔仿佛是透明的,一直可以看到眼睛深处。

  他坐在我身边,我们俩都不说话,静静望着远处的人群。

  广场上有人拉起手风琴,六七十年前的旧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红莓花儿开,人人耳熟能详,一首接一首,周围人群慢慢聚拢,有人牵起手跳舞。

  “安德烈,”最终还是我打破沉寂,“你忙完了?”

  “是,可是收获并不大。”他看我一眼,“他暂时可以安全了。”

  安德烈没有说名字,可是我明白他说的是谁。他专门告诉我这个消息,是为了让我安心,但他并不知道,我才被这个人伤得体无完肤。

  我咧咧嘴想笑一下,嘴角的肌肉却僵硬得象被冻住一样。

  安德烈拉起我的手:“来,我们也跳一个。”

  我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安德烈,我跟你说,对不起,我们只能做朋友。”

  不想给他虚假的希望,如此耽误一个大好青年,是至为不道德的事。

  “朋友就朋友。”他仍然拉过我的手,“只要你不避着我。”

  “安德烈……”我异常不安,欠下别人的巨额情债,将来让我拿什么去还?

  “这是我自己的事,你不爱我,可是不能阻止我爱你。玫,我想告诉你,你非常美非常好,男人轻易就会爱上你,别轻易否定自己。”

  我的眼眶一下红了:“安德烈,你真傻!”

  他看着我微笑,温柔的笑容象冬日的阳光,温暖着我冰凉的心口。

  这天起我沮丧的心情开始渐渐复原,但我实在没想到,那个女人居然在一个下午找上门来。

  她是带着孩子一起来的。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长得像她那样美的女人,实在不多见。

  “我叫瓦列里娅。”她居然说一口相当流利的中文,“那天是个误会,我想和你谈谈。”

  “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我不想让她进门。她比我高出半头,至少一米七五,动起手来我沾不上任何便宜。

  可她不肯走,满脸哀求地看着我,大眼睛里水雾濛濛,大概是个男人都会被她感动。

  我是女人,可以不吃这一套,硬着心肠准备关门,转眼看到她手里牵着的孩子,雪白的小脸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我顿时心软。

  平日最见不得老人孩子吃苦,终于放她们母子进来。又从厨房角落里翻出一瓶巧克力粉,冲调完兑上小半杯凉水,试了试温度才交在孩子手里。

  “有话请说。”我离她远远地坐着,态度冷淡。

  其实她并没有口出恶言,我也不想太过份,整件事里她应该也是受害者。

  她搂着孩子的肩膀,踌躇很久,这样开始她的故事:“我十七岁生下伊万,他父亲失业,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喝醉了就回家找我们母子出气。”

  我一愣,立刻坐直身体。这么说,那孩子并不是孙嘉遇的骨肉?

  那叫做伊万的孩子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捧着热巧克力一口一口小心喝着。纤秀的五官继承了母亲大部分的美貌,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却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眼珠。正是这深色的头发眼睛,让我误会他是混血儿。

  “我没有办法,只好把伊万交给母亲,四年前跟着鸡头从家乡出来。”

  我瞟她一眼。

  她很敏感,笑笑说:“没错,就是‘鸡头’,你们中国人都这样称呼他。他把我介绍给孙,我跟了孙六个月。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很不快乐。有很多解决不了的问题,”她有些羞涩,停了停才继续,“你知道,有生理上的原因,也因为这个城市没有我的朋友,那时候孙的俄文也不好,我们每天说不了几句话,我很寂寞。”

  我沉默一下,然后说:“我明白。”

  “我和孙说,我不想再呆在奥德萨了,我想念我的伊万。他什么也没说,给我一笔钱让我走。我回了小城,伊万的父亲依旧找不到工作。钱花完了,他变本加厉地打我,几次我差点被他打死,只能回来找孙。”

  我怔住,看上去她并不象吃过苦的人。

  瓦列里娅低下头,眼圈有点泛红:“孙帮我在七公里市场开了个商店,带着我找他的朋友上货。靠这个商店,我才能养活伊万和我自己。”

  “伊万为什么叫他爸爸?”她凄恻的神情,让我无条件相信了她,但对那几声爸爸,依然耿耿于怀。

  她苦笑,把伊万的身体扳过来面对着我。

  我叫他:“伊万?伊万?”

  那孩子仿佛没有听见,视线转到一边,并不看我。

  我狐疑地看向他的母亲。

  瓦列里娅笑得凄苦:“自闭症。”

  如醐醍灌顶,霎那间我明白了一切,自闭症,又是一个拒绝与世界交流的孩子。

  “两岁的时候发现异常。”她摸着伊万的头发,美丽的脸上有无限哀伤,“可是很奇怪,他只和孙亲近,追着他叫爸爸。”

  “他父亲呢?”握着伊万的小手,我相当惋惜。

  “两年前就死了,死于酒精中毒。”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哦,真遗憾。”我不知说什么好。

  临走时瓦列里娅告诉我:“车祸时气囊虽然弹出来,孙还是受到极大的震荡,昏迷了两个小时,醒了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不肯接电话。”

  我诧异地问:“车祸怎么发生的?”

  “前面的卡车……那个……从那条道到这条道。”瓦列里娅的中文不够用了,她用手比划着,犹自心有余悸,“来不及刹车,整个钻进了卡车底部,车顶全部被掀掉。”

  我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竟然笑出声。这不就是说,他那辆轿跑车,彻底变成了敞篷跑车?

  瓦列里娅不解地看着我:“你觉得很可笑吗?”

  “啊,不是,我只是想到其他不相干的事。”

  她看上去不太高兴:“孙是好人,他一个人太累了,你不能帮他,也别辜负他。”

  哎呦喂,我歪歪嘴,这到底算谁辜负谁呀!眼前这姑娘实在有点盲目崇拜。

  孙嘉遇才不见得有悬壶济世的好心。他肯鞍前马后任劳任怨,只因为瓦列里娅是个罕见的美女。男人的骑士精神,只有面对漂亮女人的时候,才能发挥至淋漓尽致。

  就算这事冤枉了他,那大清炮队的队长,难道也是假的?至于车祸,他看上去活蹦乱跳,力气大得在我手臂上掐出一圈青印,我才不担心。

  送走瓦列里娅,我想起医院碰面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觉得很有趣。闷头想了又想,终于嘿嘿笑起来。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能猜到一定是一脸奸相。孙嘉遇,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原来这才是你的软肋,顺风顺水惯了,所以生怕被别人无缘无故抛弃。

  原打算拨个电话过去,犹豫一会儿又放下了。瓦列里娅来找我,他不会不知道,说不定现在就气定神闲等着我上门呢。想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这些日子,我决定再等等。

  我照常上课下课,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这天吃过午饭,正要摊开课本补课,电话响了,屏幕上闪烁的,是孙嘉遇三个字。

  “喂?”我暗自笑一下,懒洋洋地接电话,他到底绷不住了。

  他的声音劈头盖脸传过来:“你究竟想玩什么?”

  “玩?我没时间玩,我在做功课。”

  “成,你牛逼!”他开始磨牙,“我算认识你了赵玫,你可甭后悔。”

  我噼啪按了挂机键,威胁谁呢?

  他很快又打过来,显然已经冷静,“你说,想让我做什么?”

  “别,瞧这话说的,我可受不起。”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一直都是他控制我,如今我想赌一把,运气好趁机翻盘;运气不好,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过来,我们当面谈。”他说。

  我翻翻白眼,他以为他是比尔盖茨呢,要不要我穿上正装去见老板?

  最后我还是换了衣服去见他。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收蓬,真要一拍两散了。

  孙嘉遇竟然架着双拐出来见我。

  我张大嘴:“你又搞什么?”他总能弄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花样来。

  “真该休了你!”看样子他气得不轻,说话爆豆一样,“你在医院和我拉拉扯扯的时候,没发现我是残疾人?”

  我想想,他一个大男人,被我一掌推翻,是不太合理,可也没到用拐的地步吧?

  直到扶着他上楼,才知道真的严重,二十多级,爬了五六分钟,体重几乎全压在我的肩上,我累得呼吸急促,他自己也憋出一头冷汗。

  是因为踩刹车用力过度,右大腿肌肉严重拉伤。

  当时两车相距一百多米,刹车直踩到底,车轮滑出一路火星,留下两道焦黑的车辙,还是一头钻进了卡车的底盘。幸亏对方是辆卡车,车体的摩擦卸去不少撞击的力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极其可笑的是,事后三天孙嘉遇只能以流质维生,因为牙关咬的过紧,结果牙倒了,豆腐都咬不动。

  我听得想笑不敢笑,看他行动艰难的样子又十分心疼,深觉自己理亏。

  “养兵千日,用的时候找不到。”他犹自恨恨地说,“我要你何用?”

  “你自己不解释,把人家孤儿寡母支来支去。”我找着理由搪塞。

  他甩开我:“我解释?我解释你信吗?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想知道不是?偏不告诉你,我憋死你!

  他使劲瞪着我。

  “想吃什么?”我再问一遍。

  “把你切碎了红烧!”他从齿缝里恶狠狠挤出几个字。

  咦,象是动了真气?我微笑,“嗯?屋里有香水味儿,好像不是我用的牌子?谁来过?”

  他到底大我几岁,比较懂得控制情绪。发觉自己失态,咳嗽一声,脸色立刻修整完毕,变幻的速度可以与川剧中的变脸媲美。

  他摆出一副风流无限的姿势:“你管呢,想登堂入室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我还是笑,扶他在书桌前坐下,并没有回嘴。明明是瓦列里娅用的Jado,当我是傻子呢。

  他泄了气,彻底颓掉,老老实实要求:“我想吃红烧牛腩。”

  我亲亲他的脑门表示嘉许,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完胜。

  什么事都是这样,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人无欲则刚,我算领教了。

  厨房里另有人在,是我一直没有机会见过的第三位房客。

  他们住的这套房子,一层客厅厨房公用,二层共有四个房间,三人各占一间做卧室,剩下一间就是孙嘉遇的书房。

  这位房客,孙嘉遇说过他叫邱伟,做轻纺产品的进口批发生意,浓眉大眼是典型的北方人,但一开口说话声音却十分绵软,再时不时窜出来几句正宗东北话,两相映衬,综合效果特别逗乐。

  我进去时,他正就着一口半大的深底锅,呼噜呼噜吃挂面。见我看他,不好意思地停下来,冲我笑笑。

  我点点头,请他随意,然后挽起袖子开始准备晚餐。以前我妈教过的,胡萝卜洋葱先用七分热的油锅微煎一下,再入锅与牛肉同炖味道更好。

  邱伟在一边看得惊奇,同我搭讪:“炖个牛肉干啥整这复杂?”

  他人和气,我也愿意同他多聊几句,于是回答:“那谁他不是特别挑嘴嘛,味道稍微有点儿不对都能尝出来,你没见过他教育餐厅领班,训人跟训孙子似的。”

  “嗯哪。”邱伟笑出来,“他吧,看着特事儿,贼爱整个景儿啥的,其实就是嘴硬心软,说一套做一套,你别理他,越理越来劲。”

  评价十分贴切,我咧开嘴笑,想起孙嘉遇形容彭维维,说她赶着不走打着倒退,这两人在脾气别扭上还真是半斤对八两。

  “就是。”我好容易找个知音,趁机毁损孙嘉遇,“没见过比他更事儿妈的。你说这人,平时总吹牛,说自己十五岁就会开车,怎么还弄出这么危险一车祸?”

  邱伟还真护着他:“那几天不是警察一直找他麻烦吗?他心里搁着事儿,走神了呗。”

  “哼哼,总算给他一教训。”我小声嘟囔。

  邱伟后来离开了,我一个人正忙活着,忽然察觉身后有点异样的动静,一回头,是孙嘉遇靠在厨房门上,正盯着我看得出神。

  我大惊:“你怎么下来了?”双手都沾着油腥,也腾不出手去扶他。

  他自己一瘸一拐走进来,四处巡视一遍,语气十分诧异:“原来你真的会做饭?”

  “你以为我只会招火警?”我拿铲子梆梆敲着炒锅。

  “哎哎哎,您轻点儿嘿,那是漂洋过海不远万里特意从国内带来的,敲漏了没得替补。”

  “嘁,真小家子气。”话是这么说,我到底不敢敲了。

  “真难得,奥德萨的中国女孩儿,难得有人肯为男人下厨房,总嫌弃厨房油烟气重,出门影响她的气质。”

  “不是吧。”我上下打量他半天,“凭大少爷你的条件,难道不是人哭着喊着上赶着要求服侍你?”

  他挺得瑟地点点头:“那是,其实我就怕跟我整居家过日子贤惠范儿的。”

  我啐他:“啊呸。”

  有种人自我感觉好得没边没沿,正常人根本无法和他沟通,我转身忙自己的。

  他在旁边呆一会儿,好像良心发现:“我帮你做点儿什么?”

  我瞄一眼他的伤腿,“大少爷您还是回去躺着吧,劳驾不起。”

  他并没有坚持,搂着我的腰轻抱一下,然后扶着墙慢慢挪出去,走着走着靠在墙上,眉头皱成一团,看得我心脏直抽搐。

  方才那一抱,我觉出无数柔软的东西在里面,脑袋一热追上去:“我每天过来好不好?”

  他微怔,然后哼一声:“想将功补过?晚了,小姐!没你地儿了。”

  我正正颜色,认真要求:“不管怎么说,你别让瓦列里娅再过来。”

  我承认我是嫉妒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瓦列里娅又长得那么美,难保不旧情复燃。瓦列里娅的那口中文,没准儿就是他耳厮鬓摩着教出来的。虽然她很隐晦地表示,两人在那上面并不合拍。

  孙嘉遇捏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盯着我看,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算计后退一步有没有必要。

  其实我这点智商,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这么打心理战是很累的,几次我想放弃。

  三十秒之后他说:“成,但有个条件。”

  “你说。”

  “你得搬过来住,我腿伤这么严重,晚上也需要人照顾。”

  我扬起眉毛看着他,不相信有这么无赖的人,他还真是打蛇随棍上。

  他胜利地笑:“不舍得是吧?我就知道。你和那小警察天天眉来眼去的,以为我没看见?”

  我吓一跳,弹起来质问他:“你跟踪我?”

  “谁有那闲功夫?”他故意冷笑,话里话外的醋意却难以掩饰,“奥德萨有多少中国人?你那点儿风流韵事,人人都知道。”

  我恼羞成怒,一时找不到台阶下,抓过靠垫拼命扑打他,“还好意思说我?请您老解释解释,队长这外号是怎么回事?”

  他一边躲一边叫:“哎哟哎哟,我可是伤号,你就忍心下这毒手?”

  我追过去压在他身上,不依不饶:“还有,第二回见面,坐你车上的那艳妞儿又是谁?”

  他终于制住我的手臂,用力摁住:“你管得忒宽,不好色的那还是男人吗?”

  我欺负他行动不便,用手指卡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再看到你拈花惹草,我掐死你!”

  “死丫头,反了你了。”他在我身下喘着气笑,“说,你到底过不过来?”

  这事真有点棘手,我放开手,恢复了正经。

  其实在奥德萨的中国留学生圈里,同居也算不得大事。常年在外,又没父母管束,生活中的寂寞和压力,很容易让人生出彼此慰藉的心思。异性住在一起,很多时候也就取个相互温暖的意思,也没有谁真正想着天长地久。

  但我搬过来住,就得重新去跟彭维维解释。想起她那张不饶人的嘴,我真是害怕。

  孙嘉遇十分不解:“你自己的事儿,还得征求她同意,这算哪门子规矩?再说我跟她早就没关系了,你怕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很烦躁,“从我来乌克兰,都是她照顾我,我一直欠她的,这么做多对不起她。”

  “噢,合着我就是破坏你们友谊的罪魁祸首对吧?”

  “你以为不是?我跟你说,本——来——就——是!”

  “嘿,这种事儿有一个人单练的吗?我做初一,你也跑不了十五。”他愤愤不平地回答。

  “甭扯!你老实交待,你们俩到底为什么分手?”

  说起来还是有些心虚,以前一直藏着掖着害怕面对,如今不弄明白这件事,我睡觉都不踏实。

  “这丫头心理有点儿问题。”他抬眼瞟瞟我,“我知道你们关系好,实话实说你会不会生气?”

  我当然摇头。

  “彭维维吧,长得是好,可问题是她太知道自个儿漂亮了,总觉得男人就该对她百依百顺,把男朋友当条狗一样呼来喝去。你想啊,稍微有点自尊的正常男人,谁受得了这个?我还就不能看见这么狂的,总得有人教育教育她。”

  我无法忍受他如此直白地批评前女友,用力搡着他:“你是男人吗?你是男人吗?你的心眼儿怎么象针鼻儿?”

  “新鲜,要怎么着才是男人啊?”

  “你要是男人,就永远别说你曾经的女人坏话。再说她长那么漂亮,宠着她就是应该的。”

  “漂亮?乌克兰的漂亮妞儿我见多了。”孙嘉遇不屑地嘁一声,“我告诉你,这女人吧,你要是想靠男人养着,就该懂点事儿。钱供着你花,还得诚惶诚恐捧着你,你以为你谁呀,当自个儿是仙女呢吧?谁的钱是天下掉下来的,非得这么犯贱?”

  我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这两人生就的八字不合,而且孙嘉遇的为人忒不厚道。

  但我依然试图为维维辩解:“她第一个男友太无耻了,所以她心理上才有阴影。”

  “我还有阴影呢,怎么不见你为我说话?”

  “你?”我两手叠着放嘴边做个鬼脸,“你整个就是阴暗面,扔煤堆里都不用保护色!”

  虽然我满心不愿意,可他的生活细节的确需要人照顾。只靠老钱和邱伟这两个男人是不现实的,看看厨房里那些攒了几天的脏碗碟就知道深浅了。

  瓦列里娅倒是自告奋勇,可她一要看店,二要带孩子,不可能天天都过来。我磨叽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回去和维维摊牌。

  瓦列里娅很不信任我,同孙嘉遇嘀咕:“她自己还是个孩子,能照顾好你吗?”

  这姑娘还惦记着我不合时宜的那声笑,这会儿趁机报复来了。我被她伤到自尊,非常不高兴:“您看我象虐待残疾人的心理变态吗?”

  “走吧走吧,伊万还在家等你呢。”孙嘉遇看我俩之间开始滋滋冒火花,忙不迭地往外轰她,“她那么瘦,也就二两力气,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儿来?”

  我硬着头皮回去面对彭维维。

  想象过她的愠怒,可没有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强烈。一碗汤面被她直接翻扣在桌子上,飞溅的汤汁溅了我一身。

  我慌忙跳开一步躲避。

  她瞪着我,娇美的五官因为愤怒和失望几乎挪了位置。

  “就那种混账王八蛋,说几句甜言蜜语,你屁颠儿屁颠儿就相信了,还同居!你贱不贱啊?象你这样的傻瓜,被人卖了再帮人数钱,也是活该,爹妈白养你二十年!”她连珠炮似的说出一大篇。

  我心里有歉疚,可是对她咄咄逼人的态度颇为反感。我忍气吞声地说:“维维,有些事可能是你误会了,他没你想的那么坏。”

  我不相信,一个对自闭症孩子如此耐心的人,就算坏又能坏到哪儿去?

  彭维维呸一口,声音虽低却清清楚楚:“狗男女。”

  “维维,”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

  她冷笑:“这话就嫌难听了?你挖人墙角时怎么就不觉得寒心?”

  我一下被她戳中了心窝,热血顷刻上头,脸shua地红了,但还拼命嘴硬:“你讲不讲理?你们俩已经分手,什么叫挖人墙角?”

  “赵玫!”彭维维一脸鄙夷地看着我,“浴室里有镜子,你去仔细照一照,看看你比别人多了什么了?凭什么你就能觉得自个儿花见花开人见人爱,金刚钻在你手里也得化绕指柔啊?人家玩了十几年,见山翻山,见水趟水,又凭什么在你这条阴沟里翻船?”

  我目瞪口呆,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来。五六年的交情了,她居然说出这种话。

  “我算看明白了,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你怎么勾搭上他的,打量我不知道?你丫还真沉得住气,居然一直在我跟前儿演戏,演得跟真的似的,要不是他在你眼前演那么一出,你是不是准备到死都不说啊?难怪同学说你这人特阴,我还不信,得,算我以前瞎了眼看错人!”

  我嘴皮子远没她利索,被噎得发抖,却不知道如何反驳,最后我冲回自己的房间,用力摔上门。

  她在我身后大声嚷:“你不就靠着在男人面前装柔弱吗?一个字,贱!”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又拉开房门,好容易冒出一句囫囵话:“彭维维,你该去看心理医生!”

  “你他妈的心理才有病!”一个杯子摔过来碎在我脚下,“我这屋里不养白眼狼,滚,趁早滚,别让我看着恶心!”

  我收拾东西于当夜搬了出去。

  半夜两点邱伟开车载着孙嘉遇过来接我,我抱着行李坐在路边,已经在寒风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见到孙嘉遇,我只会抱住他呜呜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跟你说什么了?她到底怎么你了?”他被我揉搓得六神无主,一直追问。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儿摇头。

  他从我这里问不出答案,顿时急躁起来,扒拉开我的手:“我问问她去。”

  我拼命拽住他:“你别去,求你别去!”

  他也就坡儿下驴,边替我抹眼泪边哄劝:“行了行了别哭了,正好恩怨两清,以后老死不往来。”

  我使出吃奶的劲儿捶打他的背:“都怨你都怨你,我们三年的同学……”

  “都是我的错,我罪该万死成吗?”他捏住我的拳头,“明儿我就去跳黑海,以死谢罪你解不解恨?今晚还是算了,怪冷的。”

  我就这样正式开始和一个男人的同居生涯,人生中第一次经验。

  老钱第二天起床,发现厨房餐桌上突然多出一个人,十分吃惊,不过他的惊奇是冲着孙嘉遇去的。

  “哎哟玫玫,小孙对你可真不一般,以前他从不留人过夜的。”他摸着头顶稀疏的头发,笑得脸愈发像个小笼包子。

  “得了,你丫甭憋什么坏啊,当心我把你灭口。”孙嘉遇也笑,眉头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我心情极差,还要勉强陪着笑脸,彻底明白什么是强颜做笑,因为彭维维的话已经象钉子一样钉在我的心上。但如果老钱说的是真的,我倒是能理解了,为什么她会动那么大肝火。

  孙嘉遇看看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开口,只摸摸我的头发。

  不知道是否头天晚上受了寒,整个白天我蔫蔫的打不起精神,直到晚上洗澡时,才发现例假突然来了。

  要说我的生理周期一直相当稳定,也没有经受过什么经前综合症的折磨,这回不知为什么,不但日期提前,下腹部更象坠了块石头,锥心的酸痛,难受得我坐不稳立不安。

  我换上睡衣拱进被子里,整个人蜷成一个虾米样。

  孙嘉遇一回卧室就发现我的异常,隔着被子拍拍我的屁股:“都一天了,还没闹完情绪呢?”

  我哼唧两声不想说话。

  他凑过来抱我,手伸进被子里四处乱摸,笑嘻嘻地问:“是不是想我了?”

  “别碰我!”我翻个身背对着他,“烦着呢!”

  他怏怏地收回手,过一会儿又探手摸我的额头,“发烧了?”

  “讨厌!”我一把拨开他的手,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我肚子疼。”

  “哎哟,我看看。”他把手放在我肚脐上,“这儿疼?”

  我摇头。

  “这儿?这儿?”

  我眼泪汪汪地一直摇头。

  他的手再往下探,马上明白怎么回事了,问我:“以前疼过吗?”

  “没有。就这回。”

  “肯定是昨晚受寒了。”他推着我,“乖,别躺着了,起来煮碗生姜红糖水,喝了就好了。”

  “你怎么这么烦哪!”我难受得无事生非,忍不住拿他发泄,“我不想起来,也不喝姜汤!”

  他就不出声了,也不再骚扰我。

  我蜷缩在被子里,咬牙忍着腹部的不适,渐渐迷糊过去。仿佛睡过一觉,就觉得有人拍我的脸:“醒醒,快醒醒,天亮了嘿!”

  我睁开眼睛,孙嘉遇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个碗,满卧室都飘散着生姜辛辣的气息。

  “起来,喝了再睡。”他把碗凑在我嘴边。

  我怀疑地看看碗,又看看他:“你煮的?”

  他捏我的脸:“啊,除了我还有谁?你以为家里藏着只田螺姑娘?快喝了好睡觉,我已经困得顶不住了。”

  我耸耸鼻子,不知为什么,生姜的气味让我有点儿恶心,我又躺回去,赌气说:“不喝。”

  “你又胡闹,不听话小心我打你屁股。”

  我往被子深处拱了拱。

  他掀开一个被角,凑我耳边低声说:“你不知道吧,我姥爷是中医,他说女人有几个时期,那可是一点儿都不能大意,这一次养不过来,落下病根儿了不得。听话,捏着鼻子,一口气就喝完了。”

  他的口气难得的温柔,让我怪不适应的。我睁开一只眼睛瞄他几眼,终于坐起身,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喝干净了。

  “哎,这才乖。”他面带欣慰地放下碗,又取过水杯,“喝两口漱漱,盖上被子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我顺从地点点头。

  他也脱了衣服钻进被子里,把手搁在我的小腹上:“来,我帮你活活气血。”

  他的手心温热干燥,像个小暖水袋。我心情顿时好很多,连肚子似乎也不那么疼了,于是躬起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他侧过身,为我轻轻揉着下腹,接着说:“昨晚哭的,让我心疼坏了,彭维维这丫头,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我被他难得一见的体贴弄昏了头,完全丧失警惕,闭着眼睛回答:“是我把事情搞砸了,我压根儿不该认识你,更不该一直瞒着她,直到在市场撞见你和瓦列里娅那次才告诉她……”

  话未说完我蓦然醒悟说漏了嘴,立刻噤声,指望他没听出这里面的破绽。

  孙嘉遇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重要的信息:“市场?你什么时候在市场见过我和瓦列里娅?”

  我自己挖了个大坑,已经无法圆上,只好一五一十告诉他。

  他盯着我,倒吸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象被人在背后插了一刀。

  “我靠!”他做出大惊失色的样子,“还以为你挺单纯的,原来城府比谁都深。这事儿要是换了彭维维,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你却声色不动,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我从小性格就被动而懦弱,很少自己做决定,尤其不爱面对棘手的事物,遇事只好模仿鸵鸟,能逃避则逃避,指望麻烦事能自生自灭。可是很多时候,绕过一圈之后,麻烦还在原地等着我,我依然要面对,但已经失去了解决问题的最好时机。

  我又不懂得如何转嫁压力,只好找自己的身体发泄,食不下咽,夜不成眠,牙床肿得钻心痛。旁人却只看到一个没心没肺的赵玫。

  “阴险,你这人真阴险,以后我得小心你一点儿。”这是孙嘉遇最后的结案陈词,和彭维维的说法如出一辙。

  我咬紧牙关不打算回应他。

  他也是真累了,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就开始口齿不清,很快睡得人事不省,只有右手依旧停留在我的腹部。

  我挪开他的手,他咂咂嘴,也不知道咕噜句什么,头一歪又睡着了,我却睁着眼睛辗转很久。

  我想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的?

  大概每个女人心里,都有一个关于婚姻的梦想。我提前尝试到了,却发觉它一点儿都不浪漫,开始明白为什么很多人婚前要同居试婚。

  原来每个衣着光鲜的男人背后,几乎都有一个疲惫的女人,没结婚时是他的母亲,结了婚的是他妻子。

  服侍孙嘉遇,是件非常艰难的活儿,难为他妈如何养了他三十年。

  他的嘴非常刁,每顿饭都要设法花样翻新,稍微重复几次就借题发挥,抱怨我虐待他,又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衬衣习惯每天一换,且都是含点丝麻的材质,光熨烫就已经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做起事来喜欢摊一桌子材料,又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口头禅是:“你一动我就找不着东西。”偶尔闲下来却又信口点评:“家里怎么这么乱?你天天在做什么?”

  气得我屡次有掐死他的冲动。

  两个星期下来我几乎崩溃。每天早晨六点半就要起床,跑步回来做早餐,伺候孙大少爷吃完,再把午餐准备好才去上课;下午回来做功课、拖地、准备晚餐,然后周而复始地shua碗、收拾厨房,每天能坐下来喘口气,铁定在九点之后。而他每晚十一点,还要加顿夜宵。

  贤妻真不是人做的!我想不通,同样的家务事,怎么多一个人就多出这么多的工作量?如果这就是婚后真实的生活,我宁可一辈子不结婚。

  “赵玫——”他隔着房间叫我,“送杯咖啡来,要浓的,半杯咖啡半杯奶,别加糖。”

  我不想理他,关起门装作听不见。

  “赵玫——赵玫——”他叫得催魂一样。

  我把咖啡杯重重地墩在桌子上,非常纳闷:“孙少爷,您以前是怎么过的?”

  “你又不是没见过?要没这点儿享受,娶媳妇干什么?”他翘着腿,象是很享受这种状态,脸上挂着可恶的笑容,没有一点同情心。

  我怀疑他成心的,就是故意想折腾我,几次三番吵着不干了,可看到他拖着伤腿走来走去的艰难样,心又软得一塌糊涂。

  算了,我跟自己说,你爱他不?爱他就请忍耐他,何况只是非常时期。

  现在老钱也天天照着饭点过来蹭饭,孙嘉遇不说什么,我也不好抱怨。但隔三差五购买三人量的食物,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手里的钱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看就要见底。

  我开始为之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谈这件事。

  他的钱对我有没有吸引力?说句心里话,有,有钱真好!我家里一直不算特别富裕,我妈又是个花钱比较仔细的人,从小看别的孩子花钱肆无忌惮,我的确很羡慕。

  可真正拉下脸肉帛相见,我又没那个勇气。总觉得男女感情一涉及到金钱,就变得汤汤水水淋漓不清。更不想让他误解,我也是那种欲沾男人便宜的女人。

  反复思量之后,我忽然发觉,自己真是个特别矫情的人,前怕狼后怕虎,结果两头不到岸。

  然后有一天我去上课,在书包里发现一个信封,里面一沓现金,都是面值一百的美钞。拿出来数了数,一共二十张,是我将近八个月的生活费。

  老师在讲台上说得口沫横飞,我却在下面开起小差,不时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一摸,心里某处地方感觉到隐隐的温暖。

  原来这个家伙一点儿都不傻,所有的事儿都看在眼里,也知道我不太会应付尴尬的场面。他用这种方式解决了我的难题,也免得我们两人都别扭,

  可是,好像什么地方还是不妥,我回去见了他该怎么说呢?说谢谢,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托着腮帮想了半天,叹口气,决定还是不说的好,暂时装做不知道这回事。

  想起在北京,有一次跟人吃饭,席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现场教育我:想把一个男人吃得死脱,就要拼命花他的钱,花到他觉得扔掉你是件亏本的事,就大功告成。

  一桌人当时笑得前仰后合。现在看,会花男人的钱,也是一种天份。我苦笑,我真不是那种人才。

  这段日子孙嘉遇不方便出门,便雇了一个本地司机负责日常接送和跑腿,他和老钱的业务也处于半停顿状态。

  我无意中听到他和老钱关着门在书房里拌嘴。

  老钱说:“生意来了推出去不是正路,小孙你腿脚不便,不如介绍我去见见那几个人,咱也好维持着业务不停顿。”

  孙嘉遇则很坚决:“不行,他们最怕不熟悉的人搅进来,你别胡来,当心坏了大事。”

  老钱似乎很不高兴,声音也提高了:“我跟你说小孙,咱俩也合作了五六年了,你还是不信任我?”

  “不关信任不信任的事儿,现在今非昔比,不再是七八年前的光景了。库奇马连任以后网越收越紧,他们也害怕。这是江湖规矩,换谁都一样。”(注:库奇马,乌克兰第一任总统。)       

  我不太明白两人说什么,一直偷听壁角也不好,于是踮起脚尖溜下楼,正好在客厅碰到邱伟。

  他问我:“你鬼鬼祟祟整什么哪?”

  我指指楼上:“他们两个好像在吵架。”

  邱伟侧着耳朵听一会儿,不在意地说:“嗨,他俩老这样,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为什么呀?他们俩合作,谁出面不都一样吗?”

  邱伟笑了:“你真是小姑娘,这能一样吗?”

  我看准了他脾气好,还是缠着他问:“到底为什么唧唧歪歪的?我真的不明白。”

  “你呀,回头问嘉遇去,我不习惯背后说人是非。”他死活不肯多说。

  我只惦记了一会儿,一忙别的事,就把他们这茬儿给忘记了。

  吃完晚饭我把一本册子摊在孙嘉遇面前,那是我一个多月来记下的流水帐。

  他翻几页,一脸迷惑地问:“这什么东西?”

  “账单啊。”我把剩下的美金也拿出来,都放在桌子上。

  他瞠目结舌地瞪着我,象看一个史前怪物:“这钱你没花?”

  “花了,花在生活费上,账单上有。”

  他再仔细看看眼前的账单,摇头:“你是傻呢还是城府真的深不见底?给你的,就是让你随心花的,你弄个账单来干什么?”

  “那是你的钱,花完总得让你看个出处,你挣钱又不容易。”

  “哦。”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一页页翻着账单,好半天才重新开口,“明天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去。别总是那几件在我眼前晃,看得心烦。”

  “哼。”我抖抖自己的棉布睡衣,颇不服气。

  “起码把你身上这件儿童睡衣换了。”他瞟着我,“瞅见这一堆熊啊猫的,就没一点儿欲望了。”

  “流氓!只会想那事!”我使劲拨拉他的脑袋。

  虽然主妇生涯不易为,我还是努力做着。

  中国的春节很快到来,大部分中国商人象南飞的季鸟一样,都在准备回国团聚。

  老钱早早就收拾东西撤退,回北京探望老婆孩子去了。孙嘉遇被腿伤连累,无奈之下只能选择留在奥德萨过年。我因为马上就要参加俄文一级考试,没敢回去,也留下了。

  幸亏邱伟的妻子从国内飞过来看他,四个人凑在一起吃饭打牌,这个春节过的还不算太冷清。

  除夕夜给父母拜年兼报平安,只说换了个地方住,没敢提孙嘉遇一个字。他俩都是活得特别小心的那种传统知识分子,如果得知自己女儿跟个有zousi嫌疑的男人混在一起,准会愁得天天晚上睡不着觉。

  不过我到底藏不住心事,颇为兴奋地提起妮娜,提到她的身份背景和现在对我的帮助。

  父母自然很高兴,叮嘱我好好学习,他们砸锅卖铁也会支持我的学业,煽得我两眼泪汪汪的,电话里几乎要哭出来。

  这些日子都是我一个人每周去妮娜那里消磨两个下午,她对我戒心渐消,便开始陆陆续续透漏一些以前的生活细节。

  看得出来,她平日一个人是很寂寞的,我和她处久了。不觉也暗生许多亲近之意。

  孙嘉遇一旦能出门活动,便让司机去黑市上买了很多新鲜蔬菜和水果,和我一起去看望妮娜。

  妮娜见到孙嘉遇时非常高兴,简直要把家底翻出来招待他,那态度完全象一个宠溺小孩的长辈。

  我练钢琴,他们两个就坐在壁炉前聊天。在妮娜面前,孙嘉遇完全收起那幅玩世不恭的轻浮样,神情极其专注。

  我有点走神,看他一眼,再看一眼,这时候的孙嘉遇极其陌生。仿佛只有在这间房子里,他才能完全放松。以至于我总有一种错觉,这张面孔某天吧嗒一下卷起,后面会即时露出一张陌生人的脸。

  妮娜很快发觉我的心不在焉,她以为我累了,让我休息会儿,洗了水果让我们吃。

  趁着她离开,我走过去蹲在孙嘉遇身边:“孙嘉遇同志,可以问个问题吗?”

  他看看我:“你又出什么幺蛾子?说!”

  “为什么你的同胞对你评价不高,妮娜和瓦列里娅却说你是好人?”

  他点起一支烟,眉宇间似乎有寂寥的神色一闪而过。

  我在微微惊讶之后,随即嘲笑自己神经过敏,他可知道寂寥是什么意思?

  然后他答非所问:“她们没有算计过我。”

  话很绕,我却听懂了其中的逻辑:因为她们没有算计过他,所以他也善待她们。

  我低下头,过一会儿问:“那我呢?”

  “你?”他捏住我脸蛋左右打量一阵,“心眼儿太多,我怕你。”

  我感觉被得罪,立刻撅起嘴,站起来回到钢琴旁。

  他一直记恨着那件事,在他受伤的时候,我因为瓦列里娅躲了他半个多月。

  孙嘉遇追过来按着我的肩膀:“生气了?”

  我咧咧嘴没说话。

  “又快考试了对吧?”他扯起不相干的话题。

  “嗯,还好,专业课五月初开始。”

  “那你好好用功吧,我明天开始恢复业务。”

  “啊?”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是说,以后我白天不在家,你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吃一惊:“这才不到两个月,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小心落下后遗症。”

  “行啦,我知道了。”他做出不耐烦的模样。

  “你甭大意,我可是认真的。”

  他在我身边硬挤着坐下,扯扯我的马尾巴,“白饶两个月的享受,已经够本儿了。再赖在家里,你肯定要造反,我心里明白着呢。这年头,无怨无悔的人比大熊猫还稀罕。”。

  这样坦白,我反而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再休息一段日子吧。”

  他拍我的头顶:“不挣钱怎么养得起你?你们艺术系的学费,他妈的简直是天文数字。等我再做两年,就金盆洗手带你去奥地利。”

  我心头“扑”地一跳。他说过,这辈子不会结婚,那这算什么?承诺吗?

  “为什么去奥地利?”

  “因为我喜欢滑雪。哎,你会滑雪吗?”

  我摇摇头。

  “有机会我教你。”他兴奋起来,“你想想,一骑绝尘,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风从你耳边呼呼刮过,那速度,那刺激!”

  我顺手抹过琴键,发出一片乱七八糟的声音。

  原来如此,真没劲!

  晚饭后和妮娜告别,她拥抱我,在我耳边轻轻说:“男人最怕的,是说我爱你三个字,给他时间。”

  我微笑,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可惜她并不了解真正的孙嘉遇。

  他那样的男人,不会为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或许只有那种蜘蛛精似的女人,才能完全降伏他。

  回城的路上,孙嘉遇接了个电话,他嗯嗯啊啊对付完,收起电话对我说:“妞儿,过来过来,给大爷笑一个。”

  “神经病。”我扭身躲开他。

  他笑了两声,一脸神秘:“你可记住自己说的话,回家以后甭后悔。”

  我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家里客厅的地板上,到处扔着包装纸盒和厚帆布,还没有清理干净。二楼书房的正中,立着一台通体乌亮的钢琴。

  我把拳头抵在嘴唇上,压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叫:“我的?”

  “对,你的,喜欢吧?”

  我放开他的手,跑过去掀开琴盖,轻轻抚摸着雪白的琴键,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

  他靠在门上看着我微笑:“你好好用功,就手儿也看看,奥地利有没有合适的学校。我跟妮娜商量过,等你上完预科,钢琴练得有点样儿了,就帮你录盘带子,推荐到学校去。”

  “真的?”

  他满脸无奈:“我这人再不好,说话算话总还是个优点吧?”

  我跳过去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左右开弓吧嗒吧嗒亲了七八下。

  “别别别,瞧这一脸口水!”他还使劲绷着,装模作样地皱紧眉头:“你先甭乐,我有条件的啊。”

  我依旧沉浸在兴奋中,随口道:“你说。”

  “以后不许再见那个小警察。”

  犹如一瓢凉水浇下来,我因为兴奋而发烫的脸颊顷刻冷却:“为什么?管着吗你?”

  “我管不着你谁能管你?”

  “谁也管不着!凭什么呀,我们俩就是普通朋友,你凭什么干涉我的自由?”

  “不凭什么,我就得管你!”

  我气得跺脚:“你一男的,能不能好好说话?为什么总得给个理由吧?”

  “没理由,就是不许见他。你要是热情无处发泄,你们学校里那些个小男生随你挑随你造,就他不行。”

  孙嘉遇挺大一人,蛮不讲理的时候,也象小孩儿一样急赤白脸,薄唇几乎抿成一条直线。

  我摔上卧室的门,赌气一晚上没跟他说话。

  但是安德烈打电话来,我犹豫很久,还是跟他说:“安德烈,我不能和你出去了。”

  他不出声,过很久说一句:“是他不让你见我吧?

  “嗯,他不喜欢看到我跟其他男人交往,他会不高兴。”我胡乱找着理由。

  安德烈似乎在冷笑:“真是这原因吗?不因为我是警察?犯罪科的警察?”

  我被他说中心事,颇有点儿不安,因为我也有同样的猜测。

  安德烈问:“他爱你吗?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我回答不出来。

  这是安德烈第一次对我说这种话,以前他绝口不提孙嘉遇的任何事。

  “玫,他配不上你,完全配不上你。你……多保重!”他微不可闻地叹息,轻轻挂上电话。

  一声细微的咔嗒,耳边随即传来嘟嘟声,我握着话筒失神半天。

  遗憾是有的,但我只能这么做。理解不了脚踏两只船的心理,那样踌躇徘徊,只说明一个问题,两个都不爱。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4
第六章

  明天啊,我将坐在炉火边忘怀一切,而只把亲爱的人儿看个不停。我们将等待时钟滴嗒作响,从清晨到夜晚,等待午夜让嘈杂的人们散去,那时我们将不会分离——

  普希金《冬天的道路》

  孙嘉遇的腿伤痊愈,已是三月中旬。北京的街头,此刻应该是新绿初绽,桃花灿烂,奥德萨却依然冰天雪地,但从黑海吹过来的风,已柔和了许多。

  他在张罗人马去喀尔巴阡山,号称今冬最后一次滑雪。两个多月的禁足,几乎把他憋出毛病。

  我劝阻不住,有点生气,一边收拾行装一边嘟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很有兴致地研究我:“你说,这女的是不是一有了主儿,都变得啰啰嗦嗦的?你才多大呀,怎么跟我妈一样?”

  “讨厌!”我扔下箱子开始罢工,“我不去了,您爱谁谁!”

  “诺瓦瓦利斯卡也不去?”他似早就号准我的脉,慢悠悠地发问。

  我象被捏住七寸,什么也不说了,老老实实重新开工。

  诺瓦瓦利斯卡是乌克兰著名的小城,距离我们要去的喀尔巴阡雪场,只有两百多公里,盛产民间音乐家,我慕名已久。为了这个小城的风情,还是值得跑一趟的。

  出发那天,一行十几辆豪华车,浩浩荡荡穿过市区,沿途的警察犯了迷糊,不知道来了什么重要人物,纷纷举手敬礼,神情庄严而肃穆。

  我在车里笑得直打滚。

  孙嘉遇那辆命运多蹇的宝马,外表早已整修一新,看不出任何劫后余生的痕迹。惟有一块电路板出了问题,只能寄到德国本部调换,为时三个月。

  坏掉的部分,影响的是倒车系统。每次去饭店或卡奇诺,别人扔给门童的是车钥匙,唯有孙嘉遇递上的是小费,因为需要动用人工,把他的车从车位里推进推出。

  所以出发前他死乞白赖地纠缠很久,费尽三寸不烂之舌,方劝动邱伟,同意出借他心爱的四驱越野车。

  到了目的地,我们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英明。

  雪场的缆车是前苏联五十年代的产品,早已破旧不堪,这批人又一个比一个惜命,死活不肯坐缆车,只好一起开车上山顶。

  行到一半出现状况,山路陡峭雪地湿滑难行,其他车都开始四轮空转,发出难闻的焦糊味,只有我们这部欧宝四驱还算争气,总算能往前走。

  路边看热闹的山民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听到后面一叠声叫“小孙——”,孙嘉遇只好披上大衣,极不情愿地跳下车,站在车队前方观察很久,又拉过一个山民比划半天,取出几张美钞塞他兜里,最后那人点点头走了。

  同伴嘁嘁喳喳问孙嘉遇做什么,他只是装深沉,一句话也不说,惹得那帮人一片笑骂。

  二十分钟后,那个山民带回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当地人,全是目测重量二百斤以上的胖子,在孙嘉遇的指挥下,一辆车给分配两个趴在车头上,场面蔚为壮观。

  我忍住笑,睁大眼睛看这家伙在弄什么玄虚。

  结果引掣一响,第一辆车居然缓缓移动。口哨声立刻四起,众人大哗,兴高采烈回自己车上。幸亏都是好车,马力足够强劲,一口气全到了山顶。

  下山的时候我被孙嘉遇忽悠,遭了大罪。

  他骗我:“你不是滑过吗?会刹车不?会拐弯不?会这两样就行了,跟着我,保证你没事儿。”

  我就信了他的话,战兢兢跟在他身边。开始还能齐头并进,几百米之后他越滑越快,我吓得大叫:“慢点儿,你等等我!”

  他象没听见,远远甩开我,不管不顾恣意前行。

  我眼泪都要下来了,脑子稍微一走神,就摔了一跟头,滑雪杖摔出去十几米。

  以前曾在北京南山滑过几次雪,第二次就拼上了中级道,觉得自己运动细胞还行。可我哪儿知道,那是一马平川的人造雪场,鲜少障碍物,天然雪场却处处隐藏着陷阱,我几乎是一路滚下了山坡。

  好容易到了山下,满头满脸都是雪,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腹委屈,真的开始抹眼泪。

  孙嘉遇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特没良心地冷嘲热讽:“没我你不也下来了?摔过这一回,你就出师了!”

  “滚蛋!”我怒火中烧,举起滑雪杖抽打他,“我就没见过你这号男的,你他妈的不是人!”

  旁边人嘻嘻笑着起哄:“马克,你完了,还不赶紧的脱了衣服负荆请罪?”

  我气得要死,好说歹说不肯再来第二次。

  他只好耐着性子和我商量:“在这儿要呆三天,不滑雪你想干什么?”

  “去诺瓦瓦利斯卡。”

  “不行,说好了三天后去的。”

  “我不管,谁让你骗我。”我吊在他身上耍赖,揉搓得他无可奈何。

  他只得和同伴打招呼,第二天吃完中饭,就带着我离开雪场。

  有人提醒一句:“天阴得厉害,怕是又要下雪。”

  孙嘉遇抬头看看天色,没有太在意:“不碍事儿,如果顺利,最多三个小时,天黑前就能进城了。”

  但我们走出不远,天空就开始飘下零星雪花,半小时后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雨刮shuashua地划动,却赶不及雪花下落的速度。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丘陵和平原,渺无人烟,夏日枝叶繁茂的白桦林,此刻一片荒芜,白茫茫一片,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荒野中踽踽独行。

  我有点儿害怕:“还要走多久?”

  孙嘉遇努力辨识着前方的道路:“不知道,这雪真有点儿邪乎,路看着也不太对劲啊?”

  我趁机挤兑他:“你迷路了吧?还吹牛呢,说自个儿是GPS。”

  他扭过头,声色俱厉:“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这人脸翻得倍儿快,真没意思!我撅起嘴把头扭向窗外。

  他从工具箱中翻出地图,还在啰嗦,“我发现自打认识你,就没断过倒霉事儿,回去得找人合合八字,看咱俩是不是命里犯冲?”

  这才是典型的迁怒,我对着窗玻璃做一鬼脸。

  不过他此刻显然是色厉内荏,并没有太多的自信,对着地图看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不会啊,地图上只有华山一条道。”

  再硬着头皮开出三十多公里,情况越发让人不安。

  不过下午三点,天色暗得象黄昏,能见度只有三米左右。积雪已经没过车轮。耳边除了发动机的声音,还能听到清晰的沙沙声。

  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雪花落地的声音,竟如此密集而沉重。通常形容暴雨,是瓢泼或倾盆,这种罕见的暴雪,我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好象天上有人端着一盆雪兜头倒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和这没头没脑无穷无尽的白色。

  “难道是世界末日?”我压抑着恐惧问。

  孙嘉遇张开嘴要回答,尚未发出声音,车身猛地一震,就听得轰隆一声,发动机熄了火。

  我的心狂跳几下,不知所措地望向他。

  孙嘉遇用力捶着方向盘,骂道:“我靠,真是见了鬼!”

  他跳下车察看,甚至没来得及穿大衣。我抓起羽绒服跟下去,定睛一看,胸口顿时象沾了雪片一样冰凉。

  原来四个车轮都陷入雪堆,被彻底困住,无论如何努力,再也无法挪动一步。

  “手机。”他向我伸出手。

  我摸出手机,显示屏上却没有一点信号,完全的盲区。

  雪依旧下个不停,风呼啸着从身边掠过,四周一片冰天雪地。我俩面面相觑,看得到彼此眼中的恐惧。

  竟被困在这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孙嘉遇只穿件薄羊绒衫,嘴唇早已冻得乌青。他爬回司机座用力关上车门,两手哆嗦着点着一支烟。

  “怎么办哪?”我又冷又怕,搂着双肩直打摆子。

  他本来沉着脸,扭脸看我一眼,伸手打开暖风,再回头已是若无其事:“没事儿,太寸了就是。等会儿说不定有路过车,我们搭车就是了。别抖了,怪让人心疼的,真的没事儿。”

  “都怪我,不该闹着今天来……”我呜咽。

  “瞅你那点儿出息吧。”他一脸无奈地按熄xiangyan,向我伸出手,“过来过来,让我抱抱。”

  我挪过去贴进他怀里:“对不起。”

  “唉,你个傻妞儿。”他叹气,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背,“都这会儿了,说这些有什么用?跟着我总会有办法,咱一对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我挂着泪花儿吃吃笑出来。

  “能见度这么低,反正走不了,索性等雪停了再说。雪场那帮人今晚联系不上,也会想法儿找我们。乖,别怕别怕!”

  他这个拥抱,令我感到异常的干净纯粹。在这漫天飞雪之间,其中不再隔着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的心稍为安定,略略露出向往之色:“会不会有直升机来营救?”

  他拍着我的脸笑:“想什么呢?你以为拍好莱坞大片呢吧?”

  我想起安德烈曾把黑帮火并当作拍电影的糗事,忍不住笑出来。

  “傻乐什么?”他问。

  我把安德烈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他。

  他几乎笑出眼泪:“这傻小子,和你真是一对儿!”

  我扁扁嘴:“你忘了跟人争风吃醋的时候了。”

  他仰起脸,很久没有说话,笑得有点奇怪,过一会儿摸摸我的头发:“赵玫,问你个事儿。”

  “嗯,问就问呗,你怎么这么严肃,怪吓人的。”我从他怀里坐起来。

  “我这个人吧,又好色又没责任心,也一点儿不会甜言蜜语,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

  他还真坦白,可说得也真对。我侧头想一想:“不知道,也许上辈子欠你的。”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似乎有点意外。窗外风卷着雪花扑打在玻璃上,暖风呼呼吹出来,我觉得颇有些荡气回肠,自己先被自己感动了。

  并不是刻意讨好他。我是真的糊涂。

  他并没有追问,反而放平座椅躺下去,“有点累,让我躺会儿。”

  半天听不到他说话,我以为他已睡着。他却突然睁开眼睛,非常地不甘心:“不是因为我英俊潇洒,风流多金?”

  我说:“呸!”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饿得前胸贴后背,车上只有矿泉水和水果,并未准备任何食物,唯一有热量的东西,是我包里的一块巧克力。

  外面有风尖厉的呼啸,还有各种奇怪的声音传进来,令我全身汗毛立起。连啃了两个苹果,还是挡不住一阵阵的心慌。

  孙嘉遇从梦中惊醒,口齿不清地抱怨:“咯吱咯吱象只大老鼠,真是受不了。”

  我发誓说听到了狼嗥。

  他被打断睡眠,相当不耐烦,故意吓我:“除了狼,听说还有豹子。”

  “胡扯。”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

  他捏捏我的腰,打了个呵欠说:“放心,它们不会对你感兴趣。”

  “你怎么知道?”

  “它们不傻嘿,瞧瞧,没有几两肉,啃起来又忒麻烦。”他用手臂遮着脸偷笑。

  我只好又躺下去,醒醒睡睡之间,天渐渐亮了。

  雪依然未停,但比起昨天的气势,显然小了许多。

  我想下车看看,车门却被冻住,使出吃奶力气撼动几下,仍旧纹丝不动。

  直到孙嘉遇推开我,用力踹了一脚,车门总算开了一道缝,但无法完全打开。

  我立刻反应过来,“哇,雪把门堵了!”

  老话总是说大雪封门,原来就是这样封上的。

  最后我们只好摇下玻璃,从车窗里硬挤出去。一落地,外面的情景立刻让我呆住,如被人施了定身法。

  一夜暴雪,我们这辆车被埋掉一半,车顶堆积了将近50公分厚的积雪,而前半部因为发动机的热量,干干净净,片雪皆无。窗玻璃上结了密密麻麻一层冰珠。

  放眼望出去,入眼一片惨白,只有漫天飞舞的雪花,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地上的积雪,则没至我的大腿,接近一米深。

  我试着抬腿走了几步,好像走在松软的棉花堆上,每一步都很吃力。再呆一会儿,因为没戴帽子,头皮被风雪冻得发木,好像结了厚厚一层壳。

  孙嘉遇站在雪地里,双手揣在衣袋中,愣了足有五分钟,然后问我:“咱们有多少吃的?”

  我的心直沉下去,情况糟到这种程度了吗?一样样出示给他看:六支香蕉,三个苹果,一块巧克力。就这么多了,最多撑两天。

  早饭中饭,一人一根香蕉。区区一点儿淀粉转化成卡路里,顷刻就被寒冷吸收得无影无踪。

  傍晚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地上的积雪更厚,没过我的腰部,大概有一米二。

  孙嘉遇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诡异的大雪。

  我已经饿得有气无力,几乎支撑不起脖子的重量。平日口口声声节食,现在终于遭报应了。借口吃不下,把自己最后半根香蕉让给孙嘉遇。他是男人,估计饥饿的感觉更加难捱。

  他手里拿着香蕉,却忘了张嘴,直直盯着仪表盘,脸上是真实的恐惧。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棍,耳边嗡嗡作响。

  经过一天一夜的消耗,油量指示分明已亮起红灯。

  凌晨四点,发动机“轰隆”一声响,彻底熄了火,暖风停了。

  我绝望地坐起来。孙嘉遇也醒了,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零下十几度的环境,没有取暖设施,没有食物,据说人类的极限只有三天。

  “赵玫,过来,靠近点儿。”他抱住我。

  车内的温度一点点降下来。黑暗里我看不到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皮肤汩汩流入我的身体。

  周围万籁俱寂,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空间和时间,似乎都在此刻凝固,只有我和他,绝境中的一对男女。

  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离得如此之近。我把脸埋在他的肩头,上牙嗑着下牙嗒嗒作响。

  他摸索着我的脸,指尖同样冰凉,声音却安静而镇定:“这儿不是无人区,十几公里外就有人烟。白天咱们想办法示警,会出去的,听话,甭怕。”

  “好。”我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想表现得太没用让他看不起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也是一天中温度最低的时候。

  我们摸黑把行李箱里所有的衣物都设法穿在身上,现在最重要的是保持体温。

  在寒冷的环境里,人会越来越困.我拼命提醒自己,不要睡不要睡,可是肌肉完全不受意志控制,眼皮象灌了铅一样沉重,一直往下耷拉。

  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幻觉,眼前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或者是家里温暖柔软的大床。

  小时候看童话,过了多少年,都认为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是作者的杜撰。现在我可以百分百肯定,安徒生一定遭遇过冻饿交加的经历。

  “赵玫,醒醒!不能睡。”孙嘉遇用力拍着我的脸,声音焦急。

  我明白,如果真睡着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象小女孩一样飞往天国。头脑异常清楚,身体却不肯配合,一直往下溜,灵肉脱离的感觉如同梦魇。

  “跟我说话,听见没有?”

  “说……说什么?”我含糊不清地咕哝,拼命想撑开眼皮。

  恍惚中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我被紧紧搂住,他的脸贴着我的额头,声音就在我耳边:“宝贝儿,听话,别睡!”

  “嗯……不睡……”我依旧东倒西歪。

  不知过了多久,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味蕾突然受到巧克力醇香的刺激,如同梦中一脚踏空,我激灵一下,神经顿时兴奋起来。

  睁开眼睛,窗外已有微光投入,能模糊看到他的五官轮廓。我被裹在他的羽绒服里,脸贴着他的羊绒衫,周围刺骨的冰冷中,唯一有点温度的地方。

  “你疯了?”我拼命往下拽那件羽绒服,“你想冻出毛病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的手,“你别动!”

  “嘉遇!”我用力抱紧他。眼睛涨得难受,却没有落下眼泪,似乎体内的液体都已凝固成冰块。

  心境出乎意料的清明。我想我们要在这儿呆很久了,除非有人发现我们的行踪。

  可是茫茫荒野中寻找一辆车两个人,这个希望太过渺茫。

  乌克兰不是美利坚合众国,超级大国可以为一个意外事件,动辄耗费天文数字的人力物力,甚至令卫星改变轨道,因为他们坚信生命无价。

  朋友们可以求助的,也只有中国大使馆。但大使馆愿为因私出境公民担待的,一向有限。

  我抬起头,曙色渐明,雪光映进孙嘉遇的瞳孔,他的眼神通透清澈。

  我相信这一刻两人心灵相通。

  他垂下眼睛看着我笑了:“跟你说个笑话,平时我总说,男人最划算的死法,就是牡丹花下精尽人亡。今儿虽不是牡丹是朵玫瑰,总算遂了愿,勉强赚了。”

  他变着法儿逗我笑,好避过清晨最困的时候,我明白。可是因为冷,他的身体一直在发抖,抖得声音串不成句子。

  “求求你,把大衣穿上行吗?我没事了,真的。”我哀求他。

  这回他没说话,也没有动。

  我终于替他把羽绒服的拉链合上,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暖着,很配合地说:“你刚才那笑话真粗俗,带色的笑话也有雅的,听我给你讲一个。”

  以前从《笑林广记》中看到的,印象相当深刻,我说给他听:“话说有个老头儿,娶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儿,从此旦旦而伐之,知道什么意思吗?”

  他打岔:“就是每天床上运动呗,我当然知道,多好的运动啊!”

  “闭嘴听我说!”我白他一眼,“然后老头儿就病得起不来床,大夫切完脉告诉他,阁下骨髓已尽,仅余脑髓矣。老头儿立刻从床上坐起问道,噫,脑髓可供战几回乎?”

  他大笑:“你这家伙,原来是个蔫儿坏,真看不出啊!”

  太阳出来了,雪地反射着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地面的温度,却比昨日更低。

  “我出去探探,看能不能找到点儿干柴。”孙嘉遇从车窗里钻出去,回来的时候,臂弯里抱着一搂枯树枝。

  车门前清出一小块地方,终于不用再从窗子里爬进爬出了。

  火光燃起的时候,直觉这世上再也没有比火焰更美丽的东西。

  我蜷缩成一团在火边蹲下来,火焰的温度让冻过的皮肤热辣辣作痛,但比起黑夜里的挣扎,却是说不出的幸福安乐。

  我傻笑,幸福的门槛,原来只有这么低。

  孙嘉遇取出千斤顶和工具,卸去越野车的四个轮子。

  “你干什么?”我大吃一惊。

  没了车,在这荒原里就等于断了腿。

  “先顾了眼前再说。”他把一只车轮扔进火堆,拉着我挪到上风口。

  橡胶很快燃烧起来,散发出刺鼻的臭味,滚滚浓烟顺着风势扶摇直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车轮可以引火取暖,更重要的是,烟火能够成为求救信号,吸引到什么人的注意。

  但是从日出到日落,我们没有等到任何救援,雪地始终一片寂静。

  太阳落下去,温度骤降,我已经感觉不到寒冷,不知道自己能否扛得过这一夜。胃里空无一物,先前那种尖锐的刺痛,好像被牙齿反复啮咬的感觉逐渐消失,被似有似无的钝痛代替。

  随着阳光一线线消失,心脏也一点点被掏空,也许这是今生看到的最后一次落日。我想起了爸妈,鼻子发酸,眼前浮起一片水雾。

  因为寒冷的刺激,孙嘉遇的胃痉挛再次发作。怕我担心,他一直咬牙忍着。但是这次发作,比我上次见到的要严重的多,疼到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倒在我的手臂上失去知觉,脸色纸一样惨白。

  我手忙脚乱在包里翻药,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怎么也撕不破药片的包装。

  我把手放到嘴边,想用嘴里的热气把冻僵的手指暖热,那微弱的气体哈出的瞬间就被寒风吹散。

  我完全崩溃下来,一边哭一边抱住他:“你别这样,我替你!我替你成吗?”

  他终于醒过来,凝神看着我,眼睛里有一丝罕见的温柔和难过,“傻妞儿……总是哭,教你多少……遍,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他说得对,哭有什么用?我用力抹去眼泪,因为眼泪救不了命。

  矿泉水早已结成了冰块,我打着摆子放在怀里暖着,终于化开了一点。药物送下去,二十分钟后开始发挥作用,孙嘉遇的脸色渐渐复原。

  我问他:“这病有多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

  “我爸去世那年开始的。”他靠在椅背上苦笑,“查过无数遍,没有任何器质病变,心因性的。”

  他提到一个听上去颇为耳熟的名字,我愣住,完全没想到,这是他的父亲。

  我听说过这个人,是因为他曾负责文教口,后来受到XXX贪污案的影响,晚节不保。他父亲生前的官职虽然没什么实权,但在行业内多少也算有点影响。

  我很意外,呆呆地盯着他:“一点儿不象。”

  他平日看上去虽然嚣张,却没有一般高干子弟的跋扈。

  孙嘉遇笑笑,神色极为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案发的时候,我还在匈牙利。其实在那个案子里,我爸只是个小喽罗,最底层那种。为了退赔,几乎要卖掉姥姥姥爷的老宅子。后来他进了医院,家里一天三个电话催我赶紧回去,我为等笔钱带回国,在匈牙利耽搁了三天,等赶回北京,我爸已咽了气,临走前一直问我妈:嘉遇怎么还不回来,我有话要嘱咐他。”

  我情不自禁握紧他的手。

  “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我爸究竟想和我说什么?”他低下头,手指遮着眼睛,半天没有动。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间,不知道该如何劝起。每个人都有过去的伤心事,他说出来可不见得是为了听同情的话。

  他在极度疲惫中昏昏沉沉睡过去,微弱的雪光映在他的脸上,依然不见一点儿血色。

  我四处寻找可以帮助御寒的东西,无意中摸到身下的座椅,心里一动。

  随身带着一把瑞士军刀,此刻派上用场。我吃力地割破座椅,取出其中的海绵,一片片塞进他的衣服里。

  他被惊动,坐起身握着我的手:“留一半给自己!”

  “不!”我异常执拗。

  他无奈:“傻妞儿,再教你一件事,遇到危机,先自救再想别人,不然你会连累旁人,懂不懂?”

  我说我宁愿不懂。

  他搂过我,脸埋在我的发丝间,还是说:“你个傻妞儿。”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服,想哭却哭不出来,头一次理解了什么是相依为命。

  人类的生存能力,有时候坚韧得超乎想象。再次看到太阳的时候,我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我们面临一个选择,留在原地等待救援,还是离开这里寻找人烟?

  如果我们没有迷路,如果地图的标示正确,一直朝着西北方向,十几公里外就有一个村落。离开尚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留在这里只有等死,除非有人能找到我们。

  “投硬bi吧。”孙嘉遇说,“富贵由人,生死由天。这时候听听上帝的声音,说不定还有条活路。”

  我没主意,当然也没意见。

  “一二三……”硬bi被高高抛起,在座椅上咕噜几圈,滚到椅子下面。我们两个一起俯身,伸着脖子去看。

  有字的一面朝上。

  我们要离开这里。

  最后一只轮胎燃烧后的残迹,还在冒着缕缕不绝的青烟。

  孙嘉遇仰起头,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了很久。他戴着一个硕大的雪镜,几乎遮掉半张脸,看不清镜片后是什么表情。

  我安静地等着,明白他心里的忐忑。又实在担心雪地上刺眼的阳光,会让他患上雪盲症。

  “我真怕这是个错误的选择。”他终于回头,雪镜已经摘下,嘴角绷得紧紧的,一脸的犹豫和彷徨。

  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他一直都掩饰得不错。在别人眼里,他永远是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乎的一个人。

  我等他说下去。

  “我们只能假设地图是对的,靠它往前走,”他手里攥着一个小小的指南针,“三四个小时内,或者碰到人,或者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其他的,只好听天由命。”

  “三四个小时是什么意思?”

  “人类在雪地里,最多坚持三个小时,体温低过极限,这人差不多就完了。你的明白?”

  我并不想明白。用力揉搓着脸上冻僵的肌肉,我努力笑笑:“无所谓,我宁可栽在路上,起码心里还有点希望。”

  他走过来,戴着手套的手在我脸上蹭了蹭,“我这人是个祸害,死不足惜。我怕害了你。”

  这种时候听到死字格外刺心。昨晚的经历,再不想重复第二次。他失去知觉的几分钟,我觉得自己也跟着死了一回。

  我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我要你好好的。”我反复说着,心疼得揪成一团,“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爱不爱我都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

  他搂着我没有说话,胸口却在急剧地起伏。最终他长吸一口气,轻轻推开我,“把火灭了,我们走。”

  视野中是一片平展展无边无际的白色,雪把一切沟壑渠坎都已掩埋,显不出任何凸凹的痕迹。

  孙嘉遇走在前面探路,不时回头招呼我:“踩着我的脚印,一步都别拉下,踩实了再落脚。”

  过一会儿又叮嘱:“千万甭走神儿,当心摔到沟里去。”

  没有在雪地中跋涉过的人,很难想象走路也是一件苦刑,大腿肌肉绷得几乎要噼啪断掉,方能从雪中拔出小腿。每一步都要非常小心,确认脚下是坚实的土地,才敢把重量压上去,接着迈第二步。

  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的身体竟如此沉重,沉重到双腿无法负担自身的重量。被热汗浸透的内衣紧贴在身上,象一层冰冷的铠甲。饥饿和疲倦让我呼吸急促,每迈出一步都象是被压榨出最后一点体力。

  但我不敢停下来,只有不停地活动,才能产生一点热气,抗拒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寒冷。

  渐渐地,双腿仿佛离开了身体,再不受大脑控制,所有的动作,都变作机械的重复。

  勉强再走十几步,我双膝一软跪下去。虽然穿着滑雪裤,但雪实在太深了,积雪顺着裤缝钻进去,冰冷的感觉在缓缓向上蔓延,膝盖以下已完全失去知觉,膝盖却象刀剜一样疼痛。

  孙嘉遇深一脚浅一脚趟回来,伸手到腋下想搀我起来。但他显然也精疲力尽,摇晃了一下倒在我身上,两个人一起摔倒在雪地上。

  “你走吧。”我摘下雪镜,喘着气说,“我留这儿等你。”

  “别说梦话,起来,接着走!”

  我不想再挣扎,一心想放弃。寒气正沿着衣物的每一道缝隙,肆无忌惮地往里深入。寒冷使全身的皮肤绷紧僵硬,变得极其敏感,我觉得自己象裹在一个巨大的针毡里,浑身都疼。

  我摊开手脚:“我累了,不想动。”

  话音未落我的脸上便挨了一掌,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麻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孙嘉遇发怒,眼睛里象着了火,他开口骂:“你他妈的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我装没听见,拧着一动不动。

  他揪着我的衣袖拖我起身:“站起来!”

  “你走吧。”我苦苦哀求,“你一个人走,找到人再回来,不然咱们两个都要死在这儿。”

  他看我一会儿,叹口气,目光软下来,摘下手套在口袋里摸索着,掏出一块东西剥开,递在我嘴边:“都吃了,听我的话,咬咬牙起来接着走。”

  这是我们最后半块巧克力,危急关头可以用来救命。

  我闭着嘴连连摇头。

  他蹲下身,伸手拨开我额前的乱发,“赵玫,替你爸妈想想,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

  他脸上的苍白和疲倦让我不忍多看,能够想象自己的模样,雪汗交加,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想起爸妈在北京机场送行的情景,我心酸难抑。终于张开嘴,咬下一块巧克力。半溶的诸神之美食滑过食道,似一朵小小的火苗开始燃烧。

  我找到力量,把手伸给他,竭力站起来。

  必须活下去,无论面对的是什么,都要想办法活下去。我不想变成雪下的一具无名僵尸,春暖花开的时候才能被人发现。我不能让父母为我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原是世上最残酷的事。

  他说他要带我去奥地利。我向往这一天。还有多少美丽的东西我没有见识过,就这样离开这个世界,我实在不甘心。

  膝盖还是疼,两腿哆嗦着发软。他蹲下身为我揉着膝盖,嘴里嘘着气说:“乖,再忍忍,就快到了,我们已经走了一半了。”

  我歪歪嘴想笑,眼泪却涌上来。他说话的口气,活脱脱就是小时候摔了跟头,爸哄我别哭时的翻版。

  再往前走是一个接近四十五度的斜坡,阳面表层上的雪化过,又重新上了冻,非常滑,很难找到固定的立足点。

  孙嘉遇先慢慢挪下去,站在下面向我伸出手,大声说:“一点点蹭下来,别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我仔细看看地势,索性侧过身,想顺着斜坡滑下去。

  可没想到雪下竟然藏着石头,行到中途我被绊了一下,顿时失去重心,向前踉跄着冲了几步,恍惚中听到孙嘉遇喊了一声“赵玫”,我一头栽下去,掉进离坡底不远的一个雪坑。

  在失去重心的一霎那,我本能地张开双手,叫了一声:“救命……”

  松软的积雪瞬间将我整个埋了进去,冰凉的雪花倒灌进来,堵住了我的声音。

  我拼命挣扎,身体却仍在往下沉,积雪挤压的力量,让我的肺因缺氧而接近窒息。眼前一片漆黑,心头只感觉到冰凉绝望。求生的本能,令我双手盲目地在头顶乱抓,忽然间仿佛触到实物,我一把死死攥住。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拖出雪坑的,昏乱间感觉呼吸突然顺畅,于是拼了全力往前爬,爬到积雪只能没到膝盖的地方。

  彻底从半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躺在雪地上,手脚瘫软,几乎不能动弹。

  孙嘉遇伏在我胸前一动不动,双眼紧闭,睫毛密密地覆盖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

  我吓坏了,翻身爬起来,拼命摇晃他的肩膀,“嘉遇,嘉遇……”

  他的睫毛颤动几下,茫然地睁开眼睛,似乎不知身在何处。

  我破涕为笑:“你还活着……”

  他抬起头,像是捡回了方才的记忆,几乎气急败坏:“你怎么这么笨哪?没见过你这样的小白痴!我跟你说慢慢的,你非要逞能!妈的想害我一块儿殉情,也挑块好地儿……”

  连珠炮似的微冲点射,还是他一贯挤兑人时的水准。我松口气,哭笑不得,这人至死不肯在嘴头吃亏。

  我们两个早已虚弱不堪,方才一番折腾,体力完全透支,只能找个避风的向阳处,挤在一起坐着休息。

  周围依然是无边无涯的白色,死一样的寂静。

  濒死一刻的记忆卷土重来,那种灭顶的绝望再次吞噬了我,恐惧让我浑身发抖,我掐着他的手臂,哆嗦得语不成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抬起手,似乎想揉揉我的头顶,却终究没有实现,抬到一半又放了下去,笑笑说:“你也是个祸害,不祸害完我是不会罢了的,咱俩一对儿祸害遗千年。”

  我靠在他的肩上没有说话。

  其实我想告诉他,我一直爱着他,从开始就爱着他。有些话,我想了那么久,却总也说不出来,只怕话一出口,便让自己落在下风,从此万劫不复。从来没人教过我,爱一个人,原来这样辛苦。

  “嘉遇……”

  “嘘——”他的脊背忽然僵直,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别说话,什么声音?”

  隐隐约约的,象是马达的轰鸣声,那声音渐渐汇集,远处一个黑点越移越近。

  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我一下站起来,脱下滑雪服在头顶拼命挥动。

  橙黄色的滑雪服,在雪地中异常醒目。

  黑点越来越大,最后进入我们视线的,是一个钢胶履带的庞然大物,侧面的标志,是“东方红”三个中文大字。

  拖拉机上跳下几个人,朝我们飞快跑了过来。

  我膝盖一软跪倒在雪地上,摘掉眼镜仰望上天,全不顾刺目的雪光。上帝啊,您老人家终于睁开了眼睛!

  旁人看我出奇地镇静,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眼含热泪的正常反应,因为我已经傻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我们被包上干净的大衣,七手八脚送上拖拉机。孙嘉遇居然还有余力唱了两嗓子,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根本听不清在唱什么。

  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他唱的是:“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从今后跟着救星***,管教山河换新装!”

  这是文革中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小常宝的唱段。因为那辆救命的拖拉机,真的产自中国,出厂于一九九零年。

  但我最终再也没有机会说出那句话。

  我和孙嘉遇被送进当地医院,全身检查之后,发现只有体力透支和轻微的冻伤,医生啧啧称奇,连说奇迹。

  唯一的意外,医生注意到孙嘉遇右臂肩窝处一片青紫瘀斑,几经询问,才知道他肩关节处曾经脱臼,把我拉出雪坑时伤到的。听得我差点儿心疼死,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忍着剧痛自己给捣腾复位的。

  这人一直忍着疼一声不吭,现在打上绷带,却开始呲牙咧嘴地装样,哄着年轻的小护士帮他穿脱衣服。

  我躺在旁边病床上,一直冷眼瞧着,趁他眼光扫过来的时候挥挥拳头,威胁他当心。

  邱伟和老钱听到我们脱险的消息,当即从奥德萨开车过来。见到孙嘉遇,邱伟一改常态,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白痴啊你,没学过雪地求生怎么地?为啥不呆在原地儿等着?为借这几辆拖拉机,我们费了多少唾沫星儿你知道吗?”

  孙嘉遇赔笑:“哥们儿这不是活着出来了吗?”

  邱伟更怒了:“你好意思说?要不是赶巧儿遇上,你小子早死十回八回了!你死了不要紧,还要连累人家小姑娘……”

  孙嘉遇垂着头再不敢出声,一向伶牙俐齿的他,头回露出狼狈不堪的样子。

  老钱替他解释:“也别怪他,当时情形逼的嘛,谁碰上那阵势都得乱了阵脚。”

  “你甭帮他说话!”邱伟朝老钱怒目而视,“我和他认识十年,他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他大爷的,什么拧巴他来什么,旁人劝的都是扯淡!”

  我瞅着这仨人直乐,心里话:大哥,你现在心疼他,等你看到自个儿宝贝爱车的模样,我保证你只想说一句话四个字,你去死吧!

  我没忍住,到底哈哈笑出来。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4
第七章

  日子一天接着一天飞逝,每一分钟都带走生活的一部分,我们两个人期望的是生活,可你看,死亡却已临近。世界上没有幸福,但有自由和宁静——

  普希金《该走了,亲爱的》

  回到奥德萨,我躲在家里半个月不敢见人。冻伤的皮肤,又在雪地里受到曝晒,开始一片一片蜕皮。我不敢照镜子,怕被自己的模样吓倒,从此给心里留下阴影。而且十分恐惧,担心皮肤无法恢复原样。

  我埋怨孙嘉遇:“为什么不提醒我涂防晒霜?”

  “呃,你脑子进水了吧?”他至为震惊,表示无法苟同。

  我反唇相讥:“你才脑子进水了呢,你脑子里都能漂拖鞋了!”

  “哟嗬,”他伸手拧我耳朵,“出息了不是,敢跟我顶嘴了?你说,那时候命都快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我闪身躲到门后,斜着眼睛说:“再欺负我,我就给你断炊,我饿死你!”

  听了这话,他反而坐下了,笑眯眯地望着我:“你真舍得?昨晚上是谁说的,说喜欢我欺负她……”

  这个流氓!我飞扑过去捂他的嘴,羞得满脸飞红。

  他趁机捏住我的手调笑:“你身上长得最好最漂亮的,就是这双手,如今也不能看了。”

  提起这个便触及我真正的伤心事。因为生了冻疮,十个手指头都肿得象红萝卜一样,许久不见消退,每到晚上痒得钻心暂且不说,关键是一个多月后,就要开始专业课的入系考试,可我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正常练琴。

  我气不过,作势抽打他的脸颊:“你还说你还说,我将来要靠这双手吃饭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心疼?”

  “谁说我不心疼?”他一边躲一边反驳,“不是找了一位阿姨来帮忙,一点儿家务都不让你沾了吗?”

  我只好住手,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

  从诺瓦瓦利斯卡的医院一返回奥德萨,孙嘉遇就请朋友介绍了一位四川籍的阿姨,每天下午来收拾房间兼做一顿晚饭。

  有这位阿姨帮忙,我的时间顿时空闲下来,开始专心功课。

  晚上吃完饭,我通常先练会儿琴,老钱和邱伟一回来,便噤声开始复习俄文。然后有一天我忽然发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嘉遇不再轻易出去混饭局了,每天从港口出来就直接回家吃饭,夜里也不再去卡奇诺赌场消磨时间。

  周末闲下来,他会换上牛仔裤和运动鞋,陪我逛步行街和博物馆。这种地方以前来过无数遍,但身边跟着男友,心情是完全不一样的。

  隔着玻璃去看那些相隔百年的旧物,璎珞纷繁华美依旧,但毕竟物是人非,当年如花美眷如今已成似水流年。满心惆怅之际,却因他在身边,依然有踏实的感觉。

  步行街两侧有不少品牌专卖店。昔日仿佛高不可攀的门槛,突然间全部向我敞开。我相信,对大多数女人来说,这完全是一种陌生而奇妙的体验。

  经过一家内衣店,孙嘉遇硬把我拉进去。

  我挑了几件款式保守的长袖睡裙,比在身上给他看,他都摇头表示不满意。

  两名店员中有一个是中国人,她在一旁察言观色许久,从柜台后取出一套黑色小睡衣,直接拎到孙嘉遇脸前。她还真明白,知道这套衣服真正的受益人是谁。不过一旦看清楚这睡衣的设计,不仅我,连见多识广的孙嘉遇都被惊着了。

  上下两件,上衣完全透明,唯有胸口绣着两朵深色玫瑰,下面那件,严格来说,就是几根细带,只在关键部位贴着一大一小两片黑色的叶子掩人耳目。

  孙嘉遇呆了片刻,惊讶之下脱口而出:“靠,这衣服哪儿是给人穿的?纯粹就是让人脱的嘛!”

  声音还挺大,于是举店皆惊。那中国店员翻译给同伴,两人同时看向我,笑得花枝乱颤。我大窘,恨不能就地找个地洞钻进去。

  出了门,我照着他屁股就踢了过去。没想到他早有防备,利索地跳开。我使的力气太大,脚下一空平衡顿失,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已经几步蹿过马路,转身看到我的狼狈样,忍不住大笑。

  我耍赖不肯起身,等着他来扶我。

  他也不动,站在马路对面满脸坏笑着与我僵持。

  此时的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了,阿卡迪亚海滨大道的两侧,爬满断崖的山楂树争先恐后绽放着粉白晶润的花朵,偶有随风飘落的花瓣飘落肩头,暗香袭人。

  太阳照在鹅卵石铺就的人行道上,路边的法国梧桐刚刚长出嫩绿的新叶,有轨电车从轨道上叮当叮当经过。

  湿润的海风扬起他乌黑的头发,他身后就是繁花如炽的山楂树,那一树一树雪白的山楂花,象挂满枝头的细碎冰片。

  我坐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恍惚,觉得日子美好得不象真的。

  我并不知道,这幅春天的画面,日后竟会成为我回忆中最美丽的一瞬,因为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里的烛光,照亮了所有关于乌克兰的记忆,让它不再那么狰狞。

  但人们却说,秋天的时候,白桦树金黄的落叶,簇拥着满树小红灯笼似的红果,景色更加宜人,说得我心向神往。

  不过眼下有一个更吸引人的节目,奥德萨四月一日传统的愚人节狂欢游行,盼了很久,终于到了。

  在乌克兰人的心中,愚人节其实是起源于奥德萨的。这个位于黑海东南岸的地方,曾被称为南方的“巴米拉”,拥有和圣彼得堡一样辉煌的过去,全世界唯一一个把四月一日愚人节定为官方假日的城市。

  这一天的奥德萨,是一个疯狂而快乐的城市。从早上九点开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轻人从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滨海公园汇拢。

  我和孙嘉遇沿着普希金大街,被裹挟在欢快的人流里,不停地往前走,因为怕失散,我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着头发,戴上眼罩扮成海盗的模样。孙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厅中的两只孔雀翎被他绑在头顶,迎着风呼呼乱颤,象京剧里的武小生。腮帮上还贴着一颗海绵做的巨大肉瘤,颜色形态几可乱真。

  说起来都是我的主意,难得他不反感,并不怕影响自己的形象,竟兴致勃勃地随着我胡闹。

  一路上不时被素不相识的行人用充气锤敲到脑袋,回过头就能看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装束,还有灿烂的笑脸。

  在半圆广场,军队的方阵先过去,后面就是五彩斑斓的花车游行。每一辆花车经过,我们随着身边的奥德萨游人,肆意地跺脚、吹口哨、鼓掌欢呼,兴奋得一身热汗。

  下午三点表演完毕,人群轰然四散,纷纷涌向路边的餐饮店。

  我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拉着孙嘉遇飞快跑进一家餐厅。侍应生迎上来劈头就是一句:“圣诞快乐!”

  我楞住,半天才反应过来,摇着孙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却翘起嘴角不屑地说:“知道什么是‘四月傻瓜’吗?就你这样的。”

  论起煞风景的冠军,一向非此人莫属,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来,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莹的玻璃碗里,碧绿的生菜叶子上撒着碎芝麻粒和绿胡椒,倒是非常悦目。

  我还没有接受教训,埋怨道:“这家大厨是不是犯困了?怎么头道菜就把沙拉上来了。”

  孙嘉遇眉毛眼睛几乎全皱在一处,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明天我得带你去测测智商。”

  “嗯?”我听他话里有话,掀起生菜叶子一看,下面居然藏着两小碟开胃酒,原来是愚人节的把戏。

  “傻瓜。”他喝口酒说。

  接下来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开来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最后的结束游戏,是两颗放在药盒里的口香糖。

  “真好玩儿!”一顿饭的时间,我吃了不少,也笑个不停,心情极其愉快。

  孙嘉遇却没吃什么,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烟看着我微笑。一缕轻烟从他的唇间袅袅升起,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身上头顶,光影斑驳间有种真实的温暖。

  这顿饭消耗了很长时间,等我们走出餐馆,太阳已经落到海平线以下,天色逐渐暗下来。

  沿着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边,我们遇到一个吉普赛女人,她正用一副破旧的纸牌给人占卜。

  早在1824年,叶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这座城市之前,奥德萨其实是一个吉普赛人的聚集地,在俄罗斯地区,他们被称作“茨冈人”。城里如今还有很多这样的吉普赛人,居无定所,以算命、贩卖旅游纪念品为生。

  我好奇心发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孙嘉遇对此类封建迷信的勾当一向鄙视,哼一声说:“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样,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饭吃,有什么真本事?”

  那女人闻声蓦然抬起头,街边的路灯照着她满脸的皱纹,象只风干的核桃,只有一双眼睛,碧绿深邃得接近妖异,不像人类,倒像是猫儿的眼睛。

  我吓得倒退一步,下意识地躲到孙嘉遇身后。

  她却紧紧盯着我,干瘪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的声音:“你,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语气中充满萧索不详之意,令人遍体生凉。我揪住孙嘉遇的外套,怯怯地问:“她说的什么意思?

  孙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问她:“那我呢?”

  那吉普赛女人上下端详他,咧开没有牙的嘴微笑,凑近他轻轻说了两句话。我离得远,那女人的俄语发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几个单词,并没有听太明白。

  孙嘉遇唇边的笑纹愈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钞票放在她手里,拉着我转身离开。

  我紧张地追问:“她跟你说什么?”

  “甭理她!江湖骗子嘿,居然给我念诗,以前听过这种新鲜事儿吗?”

  “诗?什么诗?”

  “让我想想……哦,好像是普希金的,什么‘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听听,多有诗意多浪漫!”他低下头笑,轻轻捏住我的鼻子,“哎,不对啊赵玫,这话明明是对你说的……”

  我却笑不出来,那女人的声音仿佛一直追在身后,如同古老的魔咒,我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愚人节,愚人节……”我拼命安慰自己,努力想把这两段话从脑子里赶出去,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直到周日妮娜进城,瓦列里娅也带着伊万来看爸爸,屋内一时人满为患。纠缠几天的不安,才在这种人间烟火里慢慢消散。

  下午妮娜要去参加教堂的主日弥撒,我担心她行动不便,便自告奋勇陪她过去。

  来乌克兰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进教堂,相当好奇。教堂正中华丽的祭坛,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抬头仰望上方的耶稣受难图,心头竟涌起异样的感觉。

  仿佛脑海中所有的起伏波澜都已远去,只余宁静和安详,身心似找到休憩的港湾。渐渐胸口酸痛,有流泪的冲动。

  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有点不知所措,低声讲给妮娜听,她微笑,却没有说话,伸手搂一搂我的肩膀。

  等弥撒结束,孙嘉遇开车来接我们。出了教堂门,我一眼就找到他的车。

  车的主人正仰着头,专注凝望教堂顶部的钟楼,神情恍惚象飘在千里之外。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轮廓清俊,映着斜阳侧面看过去极美。

  我远远地欣赏地看着他,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妮娜回过头叫我:“玫……”

  我脸一热,追过去扶她下台阶。

  坐定以后我问孙嘉遇:“你怎么不进去?”

  他关上车门,却用中文回答我:“这种地方不适合我。”

  “你没试过,怎么就知道不适合?弥撒挺有意思的,我听得都快流眼泪了。”

  他笑笑:“有信仰的人,会对世界生出敬畏之心,我不需要。”

  嗯,这话说得真有气质!我一时没有咂摸出其中真实的含意,正琢磨着,他又说:“你那点儿脑容量,别想了,想也想不明白,代沟,知道吧?”

  我最讨厌他用这种口气羞辱我,趁妮娜不注意,在他手臂上狠拧一把。

  当着妮娜,他不好意思出声,只把脸皱成一团。

  但妮娜还是看见了,不过没有揭穿我。她轻轻抚摸他的鬓角,心疼地说:“孩子,你瘦多了,是不是太累了?”

  孙嘉遇显然不习惯这样的温存,又不好做得太明显,略微侧身,他解释:“马上要到春夏换季的时候了,水路进口的货物上得太集中。”

  我插嘴:“你事事都要亲自动手,谁都不放心,不累才怪。为什么不找人帮你?”

  妮娜表示赞成:“玫说得对。”

  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却不好朝着妮娜去,只能教育我:“你懂什么?大人说话甭多嘴!”

  妮娜无奈地对我笑,我吐吐舌头,冲着他的背影凌空做了几下扇耳光的动作。

  送妮娜回到郊外的别墅,又留下几箱食品和水果,孙嘉遇载着我回城。

  路上我依然纠缠刚才的话题:“你和老钱合作那么些年,干嘛不让他多干点儿?”

  “说你懂个屁你就是懂个屁!”妮娜不在,他说话也就不再顾忌,“能让他做我早让他做了,还用等到今天?”

  “我就是不懂才问你,到底为什么嘛?”我并不生气,依然低声下气地询问。

  他被我烦得不行,三言两语妄图蒙混过关:“清关这生意,有三条线是命根子,一是海关,二是运输,三是那什么……那个……嗨,说了你也不懂,反正就是吧……把这三条线交出去,就等于把生意和盘送给别人,明白了吗?”

  “还是不懂。”我摇头,“为什么老钱不行?你们不是合作伙伴吗?你不信他为什么还和他混在一块儿?”

  他shua的扭过头,飞快地扫我一眼:“口口声声老钱,你得他什么好处了?”

  “胡说,我是心疼你。”

  他笑了笑,转身凝视着前方,明显迟疑,半天才慢吞吞地开口:“不是我不信他,而是他做过几件事儿,让人不敢信他。不然我傻呀,你以为我不愿意做甩手掌柜?”

  “哎,那你们为什么凑一块儿的?”

  “我刚来乌克兰的时候,是老钱最倒霉的时候。他辞了公职跟人来淘金,做了两单进口就赔了两单,把亲戚朋友凑起来的本儿赔得精光,赔得他几乎上吊。那时候我俄文不行,急需一个帮手,就找到他,这么着才凑到了一块儿。

  “这么回事呀,那就算了。”我把手伸进他的毛衣领口,仔仔细细摸着他的胸口和锁骨,“妮娜说你瘦了,我怎么不觉得呢?难道是因为天天在一起?”

  他被摸得上火,低头作势要咬我:“一边儿老实呆着去,别趁机占我便宜。”

  我不理他,索性再多摸两下,一边吃吃笑。

  他直叹气:“你学坏了小妞儿,以前多淳朴一姑娘!”

  “哼,还不是你教出来的,这会儿心里不定多乐呢,装什么纯情啊?忘了您老人家英勇神武鸟生鱼汤比韦小宝韦爵爷还生猛的时候了?”我嗤之以鼻。

  过几天就是孙嘉遇的二十九岁生日,外面大队人马要在奥德萨饭店给他做寿,他带我一起出去吃饭。

  饭桌上他显然变成攻击的目标,人人都责备他重色轻友。

  “你小子太过分了,自己上岸就不管兄弟们死活。”

  他被骂得几乎钻到桌子下面去,连连告饶:“兄弟这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吗?”

  众人大哗,纷纷上来灌他喝酒。他自觉理亏,也不推辞,一杯接一杯,很快进入临界状态。

  邱伟最后看不过去,上前解围,“得了吧你们,别口是心非了,你们那点儿小心眼儿谁不知道?有他在,小姑娘的眼睛都粘他身上了,还有你们什么戏?”

  孙嘉遇啼笑皆非,抱拳说:“哥哥,哥哥哎,求你了,您这是帮我呢还是毁我呢?”

  那帮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我看他脸色已经发白,连眼圈都红了,依旧死命撑着来者不拒,忍不住一脸愠怒夺过酒杯:“不就因为他天天呆在家里吗?这酒我喝行不行?”

  满桌喧哗顿时安静下来,象电影中的定格镜头,众人的眼光,包括孙嘉遇,都落在我身上。

  他有些尴尬,伸手按住杯口:“别胡来,这儿没你什么事儿!”

  我赌气推开他,抢着把大半杯威士忌一口气喝下去,再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还有没有?我陪着!”

  噗嗤一声,有人打破沉寂笑出来:“哎哟小孙,真看不出来,你这小女朋友挺豪横的,行,厉害!”他翘起大拇哥,“得,咱也别难为人小姑娘,来吧,哥几个自己喝!”

  孙嘉遇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在桌子下面把手按在我的膝盖上,低声问:“你没事吧?要不咱们先回去?”

  我酒量其实甚浅,一杯酒下去就头晕得厉害,但今天是他的生日,我不想扫兴,坚决地摇摇头。

  酒至半酣,遗下满桌狼藉,二十多人呼啸一声,直接杀去了卡奇诺。

  坐进车里我醒过味儿来,心虚地问:“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

  “没有。”窗玻璃镜子一样映出他的脸,那是清晰的微笑,“就吓我一跳,平常看你墨墨叽叽的,想不到还有这血性。”

  我捧着滚烫的脸颊没有说话,亦为自己的勇气吃惊。

  时间已近十点,卡奇诺里热闹依旧,一层大厅里人声鼎沸。

  方才喝下的酒精,这时候开始彻底挥发,孙嘉遇怂恿我试试轮盘赌,我酒壮人胆,真的坐上去,捡了最简单的红黑单双来玩。

  谁知那天的运气竟出奇地好,如有神助,连赢数把,不一会儿我的面前就堆起一堆筹码。

  庄家神色如常冷静,双眼却分明微露惊讶之色,连孙嘉遇都提起兴致,甚至破了五百美金输净离场的规矩,又换了一把筹码交给我。

  被赢钱的兴奋刺激着,我对自己信心大增,卷起袖子玩得十分投入。正把筹码推过去一部分,特酷地喊一声:“双。”身后有人冷冷接一句:“我押单。”

  声音如此熟悉,我愕然抬头,站在身边的,竟是彭维维。

  她穿一件黑色的小礼服,质料奇特,由一朵朵半开的矢车菊花瓣勾连而成,中间空隙处一点一点露着雪白的皮肤,处处是诱惑,让人的眼睛目不暇接,简直不知道落到哪里才好。

  我怔怔望着她酒红色的指甲和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从她那儿搬出去之后,我还一直期望着,等哪天她气消了,再找个机会和她道歉。我放不下彼此五六年的交情。

  但眼前的维维实在陌生,那手挟xiangyan的姿态,已经完全带上了风尘之气,我几乎认不出她了。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斜睨着我:“好长时间不见了,老同学,看样子你过得挺滋润。”

  我感觉莫名的压力,随即转身寻找孙嘉遇,想从他身上借一点倚靠,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不用找了。”她似看透我的心思,淡淡地说,“他在楼上包间里,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

  我镇定下来,望着她的眼睛回答:“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你也挺好的吧?”

  “挺好,谢谢。”她微微笑,细长的烟卷贴着她丰润的双唇,随着说话的频率上下移动,“他们男的在楼上说话,我们来玩一局好吧。”

  她的口气没有任何波澜,抹得雪白无暇的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就像以前对我说:赵玫,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仰起脸看看二楼的走廊,那些雕花的原木包间门都紧紧闭着,心中便有些不安,硬着头皮问:“玩什么?”

  “你不是在玩单双吗?那就还是单双好了,不过我喜欢一把赌输赢,不喜欢一点点儿磨叽。”她随手把一摞筹码撒过去:“我押单,赵玫,你还是双?”

  “双。”我咬牙把筹码追加一倍。

  “我押的可是全部。”她圆圆的眼睛眯起来,仿佛带着不屑,“你手软了?”

  被她的目光刺激到,血液里的酒精“扑”一声似被点燃,我刚要回敬两句,有人从身后搂住我的腰,把我眼前所有的筹码都推了出去。

  “全部。”他说。

  是孙嘉遇回来了。

  我吊在半空的心脏瞬间落回原处。

  彭维维看着他,软软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确定?不怕一把输个干净?”

  “维维,我输得起。”孙嘉遇的回答也干脆。同时向庄家做个手势,表示下注完毕。

  两人的表情都很平静,我却分明感觉到平静下的暗潮汹涌。从孙嘉遇现身,她就再没有看过我一眼。

  轮盘开始飞速转动,上面的数字变得一片模糊。

  我盯着它,不知为什么,手心竟然微微出汗。

  轮盘最终缓缓停下,落在红色区域,单。

  很不幸,单数胜,我们输了。

  “对不住啊,两位!我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只好笑纳了。”彭维维摆摆手,立刻有人上来帮她收拾筹码。

  “不客气,这么漂亮的美女,输你我巴不得呢,我乐意。”孙嘉遇笑容轻佻。

  “哎哟,那就谢谢了!”她纤长的手指捏起几枚筹码,作为彩头扔给庄家,“孙先生,将来有求到我的地方,可千万甭客气。”

  “一定。”

  “得,祝两位吃好玩好,咱们后会有期,拜拜。”

  她起身扬长而去,步履袅娜风流。两个年轻男孩跟在她身后,捧着筹码亦步亦趋。

  目送彭维维走远,我松口气,问孙嘉遇:“你刚才干什么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太晚了,我们回家。”他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很奇怪,似充满痛惜,让我心里酸溜溜地满不是滋味。

  我们到家不久,邱伟和老钱就前后脚陆续回来。

  今晚的一幕他们也看到了,老钱坐下便开始发表评论,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们说那彭维维,原来多可人意多讨喜的一个姑娘,怎么变成现在这德行了?”

  孙嘉遇扶着额头不肯出声,嘴角微微下撇,神情说不出的疲惫。

  老钱也没个眼力价儿,依旧在啰嗦:“她到底是攀上谁了,牛逼成那样?”

  邱伟低声嘟囔两句:“我可不觉得她混得怎么着了。有人说经常看到她在卡奇诺里喝得烂醉,人都认不清。”

  孙嘉遇起身,还是不说话,一声不响往楼上走。

  “哎,我说小孙……”老钱叫住他,“那帮人今晚找你谈什么呢?”

  孙嘉遇站住脚,这回开口了,说得很轻巧:“合作。”

  “什么?”老钱和邱伟都立了起来,象受到极大的惊吓。

  我本来跟在孙嘉遇身后,被这两人的态度惊到,差点儿失手把外套扔了。

  “我拒了。”孙嘉遇又跟一句。

  老钱吐出一口长气:“你说话甭大喘气儿行吗?吓我一跟头。跟他们合作?那不找死呢吗?”

  邱伟却说:“拒了也惹麻烦吧?”

  他们这是在说什么呢?我转着眼珠看孙嘉遇,联想到赌场里彭维维的言辞,那点儿不安再次袭上心头。

  孙嘉遇已经注意到我:“赵玫,回房换衣服去。”

  我明白,他这是嫌我碍事,想让我回避。我一扭身,带着积攒一晚的钻心委屈,三步并做两步跑进卧室,关上门直接扑到床上。

  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我把头转到里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枕头已经湿了大半,潮渌渌地贴在脸上极不舒服。

  “赵玫。”他摸我的头发。

  我不吱声,脸朝下埋得更深一点儿。

  床垫微微颤动几下,他坐在我身边,把什么东西放在我的手心里:“帮我个忙,明天把它交给彭维维。”

  我摸了摸,似乎是个信封,里面装得鼓鼓囊囊的。

  “不管。”我赌气把它扔得远远的。

  “你不去我就得自己去。”他心平气和地劝我,“今天她什么态度你也看见了,你放心让我去见她?”

  这就把我当傻子哄呢!我霍地坐起来,气得直嚷嚷:“谁知道你们俩到底什么事儿啊,一直不明不白的,可是干嘛每次都连累我?我不去,爱谁谁!”

  他被我满脸的泪痕惊到,伸手胡乱抹着:“哎哟怎么哭了?就为输那点儿钱?真是,瞧你出息的吧。我补给你,补双倍行不行?”

  “你才因为输钱呢!”因为被误解,我几乎愤怒了,从枕头下面抽个一个盒子,用力摔在他身上,“你一点儿良心都没有!”

  “哟,什么东西?”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好奇地拆开那个包装精美的硬纸盒。

  里面是个“都彭”的银制打火机,我特意为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为了买这个火机,我还专门去了趟yinhang,从自己的存款里取了三百美金。虽然这些日子吃穿用花的都是他的钱,但这份礼物我情愿用自己的钱,因为完全是我的心意。

  “给我的?”他很惊讶。

  “啊。”看在今天是他生日的份上,我忍着气回答,“生日快乐!”

  他笑了,翻过来掉过去看半天,眼睛里似有亮晶晶的光韵,然后低头亲亲我的脑门:“真是个乖小孩儿,谢谢!”

  我转开脸哼了一声,怒气却已经飞到爪哇国去了。

  他搂着我起会儿腻,又转回正题,把信封重新放我手里:“听话明天跑一趟,乖啊!”

  我翻开看看,信封里居然是厚厚一叠绿色的钞票。

  “这个给她?”我非常吃惊。

  “嗯。”

  “你想干什么?一夜买欢?”

  “你现在是越来越过分了。”他笑出来,却笑得有点苦涩,“我不干什么,你明天就问问她,想不想转学到基辅或者莫斯科的大学,我愿意帮她。”

  我很不高兴:“她怎么样关你什么事?”

  “她到底跟过我,我不能眼看着她烂在泥里。”

  “你自己的风流债,自己去还吧,我没那功夫。”我把信封塞回他手里,爬起来进了浴室。

  孙嘉遇在别的事上精明,在这上面却是个白痴。他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和彭维维的心结到底在哪里。以彭维维的条件,愿意在她身上砸钱的男人,比比皆是,她的问题如果钱能解决早解决了,人家会稀罕这点儿钱?

  而且我见了她说什么呢?没准儿她会认为我在炫耀,反而起了负作用。

  他最终没有胆量自己亲身前往,倒霉的老钱被挑中做了炮灰,却被灰溜溜地骂回来。他带回彭维维的原话: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的,这是走江湖的规矩。

  “女人哪女人,千万不能得罪,不可理喻起来真是可怕!”老钱被骂得灰心,连连摇头。

  孙嘉遇的脸色极其难看,大概被人弃之如敝屣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我则不好发表任何意见,只能保持沉默。

  他为此闷闷不乐了几天,邱伟劝他:“路都是自己选的,谁该为谁负责呀?人要是想往下出溜儿,甭说你,坦克车都拦不住。再说你招惹过的女孩儿多了去了,每一个都负责,你管得过来吗?”

  他这才勉强把这件事撂下。

  到了五月初春夏交替换季之际,海港进口的货物骤然增多,孙嘉遇和老钱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每天他们离家的时候我还在熟睡,等他们夜里进门,我已经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为什么不上床睡?”他很不满,几次都是他把我抱回床上。

  “你回来了?我给你热饭去。”我睡眼惺忪地想爬起来。

  “算了算了吃过了。”他按住我,替我盖好被子,低声嘀咕了一句,“是不是该减肥了小妞儿?怎么越来越沉?”

  港口噪音极大,面对面谈话也要扯着嗓门,每天回来,他的的嗓子都哑得几乎说不出话。

  我天天用白梨炖冰糖水给他喝,明明生津下火的东西,却不能控制他越来越紧张的情绪,那些日子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我尽量忍着他的无理取闹,心想他压力太大,过了这段就好了。但最近几周他却是变本加厉,脾气愈加见涨,整个人象张弓,弦越绷越紧,我很担心哪天他会啪一声断掉。

  这天是个周五,他下午五点半打电话回家,嘱咐老钱晚上没事呆在家里,尽量别出去。

  原来当天他接到一笔大额的清关生意,按照常规,对方需要先付一笔定金。

  对方付了,四万七千美金,却是乌克兰的格里夫纳货bi,整整齐齐码在一个硕大的蛇皮袋里。

  等双方把合作的规矩一一撕掳清楚,已经是下午四点二十。孙嘉遇立刻飞车赶往最近的yinhang,路上却因违章超车被拦下,偏偏碰上一个特别认死理的警察,金钱都买不动,跟他纠缠了半个多小时。

  结果五点一到,yinhang关了门,他只好带着一大包现金回家。

  比较要命的是,奥德萨的yinhang周末并不营业,那些格里夫纳倒出来足有小半柜子,只能在家里存到周一。

  老钱看到那一大堆钱,也被镇住了,结结巴巴地问:“这这这这什么人啊,怎么这么咯应?为什么不付美金?”

  “不知道什么路数。”孙嘉遇摇头,“整件事儿从头到脚都透着诡异,那主事儿的,一看就是个生手。反正这几天出入都小心点儿,别被人算计了。”

  我们各怀心事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孙嘉遇醒来的第一句话:“妈的这算什么事儿?老子还不信了,这就存到地下钱庄去,谁怕谁呀?”

  我不是第一次听到“地下钱庄”这个名字,可却是第一次真正见识,以前一直以为它就是高利贷的同义词。

  说起来地下钱庄算是“灰色清关”的衍生物。灰色清关引发的系列后遗症之一,就是商人的收入无法存入正式yinhang,因为逃税漏税,或者来源不明,存到yinhang等于自我暴露。又无法通过正当途径将收入汇回国内。

  地下yinhang于是应运而生,服务对象不仅仅只有中国人,还有阿拉伯和独联体,甚至来自西方国家的商人。

  我以为既然是钱庄,怎么也要有点yinhang的气势,没想到在奥德萨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里,某栋普通的公寓一层,一间不足十平米的房间,一张普通的书桌,一个不起眼的保险柜,一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就是钱庄的全部。

  眼睁睁看着大笔钞票被收进保险柜,换回来的是一张白条,上面只有一行金额和双方的签名,我目瞪口呆:“这就完了?”

  “完了。你还想干什么?”孙嘉遇拉起我出了钱庄。

  坐进车里,我捏着那张白条仔细察看,甚觉不可思议:“如果他卷款跑了怎么办?”

  孙嘉遇笑了笑:“他会死无葬身之地。”

  声音很轻,却似透出一股冷冷的杀气。

  我抬头打量他,忽然感觉到恐惧。他嘴角的笑容冷酷而残忍,这一瞬间他几乎是个陌生人。

  “嘉遇。”

  “啊?”他回头,顷刻已恢复了常态,“干什么?”

  我把白条递给他:“收好。”

  他看我一眼,淡淡说:“你留着吧,过些日子提出来,申请外面学校时正好用得着。”

  我的心跳一下加快,手指下意识收拢,紧紧握着那张白条,手心微微有点出汗。那个数字后一串五个零,折成人民bi几乎是我父母五六年的收入。这么大一笔钱,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看看他,他恰好也在后视镜里观察着我,见我抬头,迅速移开目光。

  我在心里笑了一下,将白条塞进他衬衣口袋。

  “学费太贵了,暂时不考虑。”我说。

  他一向是金钱至上的一个人,在他的世界里,没有钱摆不平的事。我若收下这张纸,立刻便有了价码,在他心里的地位会一落千丈,和他前面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我比较贪心,我想得到更多。

  他回头瞥我一眼,似笑非笑,“有时候我真分不清,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我摸摸他的脸,特肉麻地说:“你挣钱挺不容易的,我不忍心可着糟塌。”

  他翘起嘴角没有说话,过一会儿开口:“我服了你了。”

  我垂下眼睛,感觉异常的疲倦和无趣。原来即使一同经历过生死,依然无法坦诚相对,一旦回归现实世界,还是要和他接着玩猜心游戏。

  这笔生意,最终应了孙嘉遇的担心,果然出事了,在保税区港口被蹲点等待的缉私警察抓了个正着,货物全部没收。

  因为这批货物价值太高,目标过大,孙嘉遇没有采用常规的做法,而是通过海关内线,将所有货物转移到保税区港口。屯在这个保税区里的货物,奥德萨并不是它们最终的目的地,而是在此中转,然后再运往罗马尼亚、西班牙等其他欧洲国家。

  对比较特殊的进口商品,清关公司利用的就是保税区港口管理中的漏洞。先让目标摇身一变成为中转货物,从海关的入境货单上消失,然后再设伏偷运出港。

  他已经做过多次,从没有出过事,这一回竟阴沟里翻了船。

  第二天一早,孙嘉遇赶去海关上下打点,老钱被派到货主那儿通知出事的消息,却一去不复返。

  对方把人扣下了,三天内或者归还货物,或者赔付货款,否则就撕票。

  那几天我只觉得房前屋后的陌生人忽然多起来,又两天见不到老钱的人影,感到奇怪,问起孙嘉遇,他眼见瞒不过去,才告诉我老钱被扣做人质的事。

  至于院墙外那些奇怪的陌生人,他笑笑:“什么人都有,那边的人,我们的人,大概还有奥德萨的警察。”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一直不怎么喜欢老钱这个人,但处久了,多少也有点感情,这已经是老钱出事的第三天,对方提出的死限。

  孙嘉遇看上去似乎比任何人都轻松,有朋友打电话来询问进展,他安慰朋友:“我暂时扛得住,总有办法,你别为我担心。”

  那边不知说句什么,他还能笑嘻嘻地说:“算了吧,怎么说小弟也纵横江湖这些年,不能遇到点儿事就抱着姐姐的大腿哭吧?”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纠结在一起的心脏多少松快些,相信他能把一切搞定。于是关门出去,把他一个人留在书房。

  当天吃完晚饭,他就换上衣服出门去了,临行前嘱咐我:“自个儿先睡,别等我!”

  停一停又说:“邱伟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儿大声叫他,听见没有?”

  我忙不迭地点头。等他一出门就直冲到窗前,撩起窗帘窥探大门口的动静。

  那里停着三四辆乌克兰最常见的“拉达”车,没有熄火却都灭着车灯。孙嘉遇登上其中一辆,几辆车立即启动,一辆接一辆离开。

  我在窗前站了很久,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拧着窗帘,绞出一堆皱纹,几乎把花边绞断。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5
第八章

  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随心所欲选中的人多么幸福。?他的目光主宰着你,在他面前,?你不加掩饰地为爱情心神恍惚——

  普希金《被你那缠绵悱恻的梦想》

  那天晚上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攥紧手机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头深埋在膝盖中间。

  我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坐了大半夜,屁股下面凉浸浸的,寒意顺着腰椎往上爬,直到脖子后面都变得僵硬,全身一动不能动。

  我也不明白自己在担心什么,只觉得心跳得难以控制,房间内似乎到处充溢着细碎的声音和细碎的气息,把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的没有一丝空隙,置身其中我感觉几乎窒息。

  邱伟的房间整晚亮着灯,不知他是否也同样辗转难眠。

  凌晨三点,楼下传来开门的声音,我从朦胧中清醒,立刻竖起耳朵,接着便听到脚步声扑扑扑一路走上来。

  我跳起来拉开卧室门冲出去,果然是孙嘉遇和老钱。两个人都好好的回来了!

  我一口气泄下来,腿一软差点儿坐倒在地。

  邱伟显然也听到动静,他打开门,只问了一句:“回来了?”

  “嗯,回来了。”孙嘉遇的回答同样简单。

  老孙却一句话都没说,脸色异样的苍白,眼神直勾勾的,象受过什么刺激,摇摇晃晃往自己房间走。

  “老钱,下去吃点儿东西再休息。”孙嘉遇叫他。

  老钱顿了一下转身,木然地点点头。

  我赶紧说:“我让阿姨留了点儿半成品,我来做,很快就好。”

  吃饭的时候老钱依然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我特意切了一盘牛肉,他一筷子没动,只喝了一碗粥就站起来离开,还是没说一句话。

  “他怎么啦?”我边收拾碗筷边问孙嘉遇。

  “别管他,过两天就好了。”孙嘉遇额头撑在手背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蹲下身侧头去看他的脸色:“今儿没什么事儿吧?你的脸色怎么也这么难看?”

  “嗨,能有什么事儿?”他放下手,却笑得十分勉强,“甭收拾了,赶紧睡觉去,明儿你还得上课呢。”

  我在床上等了很久,他才从浴室里出来,掀开被子躺在我身边。

  我翻个身,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轻轻蹭着,低声说:“我一晚上都在担心你,刚才坐在地上还做梦,梦见又回到雪地上去了,这回换你掉进雪坑,我眼睁睁看着你陷下去,可是来不及救你,一下就被吓醒了。”

  他似乎笑了一声,拍着我的背:“你就爱瞎琢磨,快闭上眼睛睡觉,明天你不想起床了?”

  我“嗯”了一声却不肯撒手,依然紧紧抱着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感觉他的身体猛地挣扎一下,接着他转身用力搂紧我,脸埋在我的肩头。

  “怎么了?做梦了?”我被惊醒。

  “睡吧睡吧,没事儿宝贝儿,做了个噩梦。”他松开手,翻身背对着我。

  后来听到他在床头柜里翻东西,悉悉簌簌的声音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找什么呢?”

  “没什么。”他伸手关了台灯。

  第二天他没有按时起床。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我撑起身,怔怔地打量他。他皱着眉头,被子在身上裹得乱七八糟,好像睡得并不怎么舒服。

  我仔细地端详他,端详他漆黑的眉毛和眼睫,还有弧线动人的双唇。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他了。

  我想摸摸他的脸,手伸出去却僵在半空,因为我意外地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板安眠药,已经少了几片。那些空掉的位置,就象一个个刺心的黑洞。

  我尽量安静地下床,披上晨衣走出去。

  他昨晚穿过的衣服和手包都扔在浴室门口,价值几千美金的外套,已经吸饱了水渍,皱巴巴地团在地上,彻底泡汤了。

  我轻轻叹口气,抱起这堆衣物送到楼下的洗衣房。那件外套贴近鼻端,若有若无的,我似乎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过年时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火药味。

  开动洗衣机前,我照着以前的习惯,把衣兜都掏一遍,再把那些证件、零钞和票据整理清楚。手包里也是一片狼藉,所有的零碎物件儿搅合在一起,我索性抽底兜转过来。

  一声脆响,有件金属东西重重落在大理石台案上,沿着光滑的台面滑行一段才停下来。

  我愣住,脊背象被人抽了一鞭子,立刻僵硬。

  深茶色的握柄,枪管的烤漆黑得发蓝,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却精致而冰冷,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张力。

  这不是玩具,这是一把真正的苏制手枪。

  那么刚才闻到的味道,也不是鞭炮的火药味,而是子弹出膛后的硝烟。真正的子弹,出膛后能呼啸着穿透撕裂人体的子弹。

  我呆呆地立着,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根本不敢去碰触那块金属,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

  很久以前安德烈说过的话,突然回到耳边。他说:玫,你又真正了解他多少?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孙嘉遇从楼上下来,看见我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前,不禁一愣:“都这点儿了,你怎么还不去上课?”

  “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事,你有什么事?”他坐下来,完全顾左右而言他,“今天的蛋煎得太老了。”

  我瞪着他,气愤之下声音都是抖的,“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床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把什么事都憋在心里,是不是我不值得和你分担?”

  他放下手中的面包,因意外而震惊:“你发烧啊你?一大早说胡话。”

  我把手包放在桌上,质问他:“这是什么?这里面是什么?”

  他死死盯着手包,神色凝滞,仿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接着他就翻了脸,跳起来恼羞成怒:“谁他妈的让你动我东西来着?你以为你是我什么人?”

  眼泪一下冲出眼眶,伤心和失望把我的心填得满满的,我失去自控能力,冲着他大声嚷:“孙嘉遇你到底是人不是?你还有心吗你?彭维维说我贱,我就是贱,除了贱,我他妈的还是一彻头彻尾的傻逼!”

  视线模糊得看不清任何东西,我站起身想离开。

  他一把拉住我:“你听我说……”

  我挣扎着要脱离他的手掌,胡乱拍打着他的头脸:“你放开我!”

  他把我拽进怀里,用力制住我的挣扎:“玫玫……”

  我停下所有的动作,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消失。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玫玫。

  “玫玫,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他说得很慢,仿佛在艰难地挑选着词句,“我喜欢看见你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无忧无虑坐在钢琴前。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样子,我就觉得赚钱多少还有点儿意义。那些烦心事,我不想让你知道,因为那是我的事,不是你的。男人沦落到要女人分担压力,还算是男人吗?宝贝儿,我是疼你,一定要逼我说到这份儿上,你才明白?”

  我再死磕一会儿,终于软下来,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他肩头的衬衣。不是被逼到死角,他绝不会放软了声音,说出他认为肉麻的话。我头回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我害怕你知道吗?”我呜咽着说,“我害怕有一天再也看不到你。”

  我心底其实并不愿追究他昨晚的行踪,知道得太多烦恼更多,就这样吧,我愿意做只糊涂的鸵鸟。

  他抚着我的背,轻轻叹口气:“什么生意都要付代价的,能把这七八年维持下来,有些事我就是想躲也躲不过去。”

  “别再做了行不行?你不是说过带我去奥地利吗?我们走吧,毕了业我就可以挣钱,不用你养我,到时候我养你。”

  他被我这句话给逗乐了:“你的野心还真不小,要养着我?行啊,能吃女人的软饭是我人生的至高目标。

  “不要脸!”我挂着一脸泪珠笑出来,“那你跟我去奥地利吗?”

  “去,当然去。等我把这儿的业务结束就跟你走。”他敷衍我。

  “你说话算话,甭忽悠我。”

  “我发誓行了吧?嗨嗨嗨,你看看都几点了?”他催我离开,“洗洗脸上课去,甭瞎操心,管好你的功课就行了。凡事有我,还没我迈不过去的坎儿呢。”

  那天之后,我平添了许多心事,变得极其沉默。

  晚上再也不象以前一样,脑袋挨着枕头就能睡着,而是整夜整夜地做恶梦,有时从梦中惊醒,满心恐惧地伸手往旁边摸一摸,察觉他依然在身边,才能放心接着入睡。

  五月底,我的专业课和俄语都通过了入系考试,但这个结果并没有给我带来想象中的狂喜。那把手枪带来的阴影,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许久不曾散尽。

  从考场回去,我很平静地给爸妈打个电话,把好消息通知他们。

  接电话的是我爸。奇怪的是,他也没有过多的兴奋,只问了问何时开始入系学习,以及学校什么时候放暑假,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我问他:“我妈呢?我想和我妈说话。”

  爸说:“你妈出差了,不方便给你打电话,等她回来再说。”

  我感觉诧异,可又找不出什么破绽,只得满怀狐疑地挂了电话,开始一心一意地盼望暑假的来临。

  妮娜又找人帮我录了一盘练习带,连着她自己的推荐信,分别寄给了原来的同行朋友,两位在奥地利音乐学院任职的客座教授。

  所有的一切都很顺利,余下一个多月时间,我只需把几门预科专业课做个总结,同时等待奥地利学校的通知。

  孙嘉遇的清关业务停过一阵儿,过不久就恢复了正常。我相信他说的,没有他过不去的坎。闲暇时到处寻找奥地利的资料,天马行空一般遐想在那边的学习生活。

  然而这道坎,他终究没有跨过去。

  六月的一天,我从外面回到家里,意外地看到老钱和邱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人一边闷头抽烟,客厅里烟雾弥漫。

  “今儿你们俩怎么凑一块儿了?嘉遇没回来?”我一面打招呼,一面忙着开窗换气。

  这两人抬头看着我,都没有说话。我的笑容凝住,心开始狂跳,有不祥的预感。

  “什么事?”

  邱伟看看老钱,老钱看看他,两人交换半天眼神,老钱才开口说:“几处仓库让警察连根儿给端了,小孙被扣在局子里。”

  我的脑子顿时乱糟糟变成混沌一片,居然听到自己的声音说:“Sowhat?”

  语法逻辑全乱成了一锅粥。

  老钱安慰我:“眼下还不要紧,警局最多扣留四十八小时,那些货可就麻烦了,他妈的都是坐实的zousi证据!”

  邱伟纳闷地问:“我就想不明白,他们怎么会知道仓库的位置,一掏一个准儿?”

  老钱脸皱得像个苦瓜:“可不单是仓库,早就开始了。这半个多月海关连续被扣了几单货。整个来势汹汹的,出手就要致人死地,靠,我看就是成心砸场子来的!”

  这些我不关心,我担心他的人,他已经连续几天低烧不退,每顿饭只能勉强吃一点儿,警局里的四十八小时他能不能支撑过去?

  我跌坐在沙发上,眼前金星直冒,五脏六腑象乾坤大挪移。

  老钱和邱伟忙着找熟人找律师,我呆在家里等着,几乎掐着秒数捱日子。

  两天后他终于被放回来,脸色灰败,眼睛深陷下去,整个人都脱了形。进门一声招呼也没有,直接上楼进了浴室。

  注意到他走路都在打晃,我放心不下,追上去敲门,“你自己行吗?”

  门内没有反应,我提高声音:“嘉遇……”

  有东西“嘭”地砸在门上,他在里面大声喊:“你让我安静会儿成吗?”

  邱伟在身后碰碰我,小声说:“让他自个儿呆着吧,妈的那帮孙子整整疲劳honzha了两天。”

  我搬把椅子坐在一边等着。

  浴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动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砰地一声大响,是重物坠地的声音。我的心几乎一下子跳出来,不假思索拧开门锁就冲进去。

  然后我一眼看到他倒在地上,额角血流如注,已经失去了意识。

  邱伟比我动作更快,冲过去抱起他,连声叫:“嘉遇……嘉遇……”

  他没有任何反应,双眼紧闭,鲜血顺着脸颊往下滴,把上衣浸透了一大片。

  我跪在地板上触到他冰凉的手指,喉咙发紧,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

  老钱赶上来,“哎哟”一声楞在门口。

  还是邱伟最先反应过来,朝我们两个怒吼:“都楞着干吗?找医生!拿药棉和纱布来!”

  老钱慌慌张张去书房打电话,我冲回卧室寻找止血的东西,慌乱间竟把衣柜的钥匙别断在钥匙孔里,折断的尾端在我手心划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情急之下我也顾不得许多,抓起几条干净毛巾跑回浴室。

  相熟的医生赶到时,孙嘉遇依然不省人事。

  医生说,是因为连日的心力交瘁难以支持,昏倒时额头撞在浴缸上,幸亏伤口不深,只缝了四针。

  他吩咐护士准备防破伤风的注射针剂,又关上卧室门,请我们回避并保持安静。

  老钱胡乱煮了一锅面端上桌,三个人食不下咽,谁也没心思吃东西。我的胃部更象是塞着块石头,一个劲往下坠,连累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可我还是忍着恶心硬把面条往胃里填,情况已经糟成这样,我不能再倒下来添乱。吃完身上多少暖和了点,灵魂开始逐渐归位。

  老钱吃完了就坐一边眯着眼睛假寐,邱伟站在窗前一根接一根抽烟。

  我走过去:“邱哥……”

  他回头:“什么事儿?”

  “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

  “我也不清楚。”他皱紧眉头回答,“只能确定一件事,肯定有人和警察通着气儿。不然凭着警察局那办事效率,三年也摸不到准地方。”

  “有谁要跟他过不去,下这种狠手?”

  “说不好,不过确实挺狠的,釜底抽薪,象是酝酿了挺长时间,专门冲着嘉遇他们来的。”

  我脖子后面似有冷风吹过,嗖嗖地凉:“是他得罪过什么人吗?”

  邱伟仰起脸,嘴角有无奈的苦笑:“干这行的,不得罪人才是奇迹。就说上回……”他看看不远处的老钱,忽然停下来。

  我期待地看着他,他却不肯说下去,从茶几上拿起烟盒和火机,慢吞吞再点上一支,似有什么难言之隐。

  邱伟的嘴是出了名的严密,如果他自己不愿开口,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很难套出他的话来,我不想难为他,于是换个问题:“那天你们说到仓库,都有谁知道仓库的具体位置?”

  邱伟摇头:“嘉遇一直很小心,连我都没有告诉过。”

  “那警察怎么会知道呢?”

  他还是摇头,缓缓吐个烟圈,然后回头叫老钱:“老钱你来。”

  老钱凑过来,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连呼冤枉:“这么大的事儿,我怎么会不知轻重随便乱说?睡觉我嘴巴上都拉着拉链呢。”

  我瞥他一眼:“你可是跟我说过。”

  “哟哟哟,提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玫玫啊,仓库的事,运输公司和消防队,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真正清楚里面猫腻的,可只有小孙我们三个人。”

  “你什么意思呀?”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和其他人讲过?比如说……你那个警察朋友?”

  我愣了下神,方才琢磨过来他的意思。他怀疑是我泄漏了消息。

  但是再笨这点分寸我还有。安德烈也没有从我身上套过任何消息,虽然他知道我和孙嘉遇的关系。

  “跟谁我都没提过,我朋友也从来没有问过!”

  我觉得老钱说话信口开河,完全不负责任,颇有些生气,说得斩钉截铁。

  “那就奇了怪了,真是见鬼了嘿!”老钱疑惑地摸摸头顶。

  我捧着马克杯,慢慢啜着滚烫的咖啡,努力让自己清醒,渐渐回想起几个月前的情景。

  圣诞节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招了火警,惹得消防队过来灭火,然后老钱告诉我,他们为了躲避警察的搜查,把货转移到消防队的车库里,再往后,我在七公里市场撞破孙嘉遇和卡列里娅……

  脑子里忽然一亮,仿佛一道电光咔嚓闪过,我霍地抬起头:彭维维!

  因为瓦列里娅失魂落魄的那段日子,孙嘉遇被警局传唤无罪释放之后,我曾和她提起过消防队的仓库。

  难怪她会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该还的总要还。

  我的指尖开始一点点变得冰凉,但我仍然坐着,一口一口把杯中的咖啡喝尽,然后站起来往门外走。

  “你上哪儿去?”大概看我神色不对,老钱拦住我。

  “我找彭维维去,我问问她,要怎么着她才肯罢手。”我很镇静。

  老钱勃然变色:“关她什么事儿?你这孩子失心疯了?”

  “关她的事,关她很大的事。”我紧咬着牙关,感觉自己脸都扭歪了,“就是她想让他死,因为他不要她!”

  我用力推开老钱,梦游一样拉开大门。

  “小邱,拦住她!”老钱在我身后大叫。

  邱伟几步蹿过来,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撒手!”我拼命扭动着想挣脱他,已经语无伦次,“我砍死她!我砍死她!大不了最后我和她一块儿死!”

  我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消除掉心中的悔恨和悲愤,这一刻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在冲动之下杀人。如果害他的人在眼前,如果手里有刀,我会毫不犹豫砍过去。

  不计任何后果。

  邱伟紧紧抓着我的肩膀不肯放松,一面柔声劝我:“赵玫,有话慢慢说,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老钱也追上来,硬按着我坐下:“这是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两个全这样,没一个省心的!那小丫头背后撑腰的是谁你知道吗?你和她拼命?找死呢这不是!”

  我争不过两个男人的力气,绝望地崩溃下来,双手紧紧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仓库的事……是我告诉彭维维的……”

  邱伟的手慢慢松开了,他用一种无法置信的口气问我:“你说什么?”

  “是我害了他……”

  “得,明白了。”老钱摊开手,“这事儿是‘青田帮’做的准没跑儿了。他们眼红这块肥肉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去年秋天他们就在七公里市场里生事儿,小孙给过他们警告,生生被剁了一个人还不肯罢休。”

  邱伟瞟我一眼,用力咳嗽一声。

  老钱却恍如未闻,依旧喋喋不休:“上回在卡奇诺,他们找小孙,就是不死心,还想在清关的生意里插一脚,被拒了开始想歪招儿,彭维维又跟的是帮里的老三,这多明显的事实啊!”

  他的话我听得并不真切,耳朵边嗡嗡直响。我只想这时候发生一场大地震,残砖断瓦能把我从头到脚埋进去,不用见人,更不用见他。

  这时卧室的门打开,医生出来说:“赵小姐,他醒了,要见你。”

  孙嘉遇斜靠在床头,额头上贴着纱布,脸几乎和身下的床单一个颜色。见我进来,还是冲我虚弱地笑笑。

  我慢慢走过去蹲在床前,满心愧疚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把脸埋进他的手心。

  他的手指很凉,手腕上有铐过的痕迹。我不敢想象他在警察局如何度过的四十八小时,心脏感觉到尖锐的疼痛,象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算了,”他反复说着,只是两个字,“玫玫,算了。”

  我咬着嘴唇不出声,生怕忍不住会哭出来。

  他的手放在我的头顶,声音飘忽得象梦呓一样:“等这事完了,我就和你一起去奥地利。放假咱们去南欧旅游,希腊意大利西班牙,都是好地方,这些年总是计划,可是一直没有成行。我喜欢海边的城市,才选择奥德萨,可是这儿真冷……”

  “嗯,等你好起来,我们就离开奥德萨。”我一点儿不敢刺激他。

  他的手从我的脸上滑过,手心又湿又冷。我注意到他看人时目光茫然,没有任何焦点。

  我回头找医生,那好心的老头儿明白我的意思,轻声说:“刚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如果他觉得冷,就给他加床毯子。”

  我点点头,摸着他的脸问:“头疼不疼?”

  他没有回答我,自顾自说下去:“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的事,我和院儿里其他孩子去果园偷樱桃,后面有狗在追,大孩子都跑了,只留下我拼命逃,栽进土沟里摔得头破血流,是我爸背着我满头大汗跑到医院。”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越攒越多,“从他走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一直以为他恨我,七年了,他终于肯来见我……”

  我不忍卒看,伸手盖在他的眼睛上,那些温热的液体便沾湿了我的手心。

  不不不,这不是我认识的孙嘉遇。

  在雪地里几乎丢掉半条性命,我没有见到他崩溃。一针镇静剂,却让他放弃了伪装,露出隐藏的真面目。他的心里究竟藏了多少不能让我分担的痛苦,我并不知道。

  想起初识时他极其卡通地挑起两根眉毛,说我爸是时传祥时的样子,我的心哗啦啦碎了一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闭上眼睛睡着了。

  医生守到晚上十点,见没有什么危险才收拾东西离开。走之前反复叮咛我们,一旦出现恶心呕吐或者幻觉,马上送医院。

  医生担心的脑震荡症状,始终没有出现,但他整个人垮下来,连续几天烧到快四十度,一直昏睡不醒。

  我寸步不离守了四天,直到他的热度退下来,才和衣蜷在床上真正睡了一觉。

  等我睁眼,已是六个小时之后,天色接近黄昏,光线黯淡,窗外的尤加利树在微风里shuashua轻响。我翻个身,发现孙嘉遇支着手臂,正从上方安静地凝视我。

  “你醒了?”我翻身坐起来。

  “嗯。早醒了,这几天睡得太多。”他抬起手,拨开我额前的刘海儿,细细打量半天,“你梦见什么啦,睡个觉都咬牙切齿的?”

  支离破碎的梦境我想不起太多,却清楚地记得,梦里分明有彭维维的影子。我勉强笑笑,低下头没有说话。

  他病着的这几天,没人跟他提过那件事。我还不清楚,一旦他知道泄密的事和我有关,会如何发落我。

  孙嘉遇躺回去,手枕在脑后看着我笑:“我刚发现,你睡熟以后没有一点儿动静,连呼吸都听不到,乖得象只小猫。以前有没有人跟你形容过?”

  “我妈说过,我从小就这样。”我很高兴他能岔开话题,“好几回她都以为我没气了,非得把我弄醒了恼得哇哇直哭才放心。”

  “还有这样当妈的?”他忍不住笑,却不小心触动伤口,咧咧嘴捂住额头。

  趁他精神还好,我煮了锅米粥,只把那层米油撇出来给他吃。

  看见大半碗粘稠的米汤,他拍着矮几抗议:“这又不是那斯维辛集中营,你得遵守日内瓦公约,不得虐待战俘。”

  “别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你算哪门子战俘?”我心里搁着事,无心和他斗嘴,催着他快吃,“再不吃就凉了。”

  “你裙下的败军之将,怎么不算?嗬,这菜你炒的?真不怎么样。”依旧本性难移,边吃边啰嗦,一点儿不象高烧几天的病人。

  我怔怔看着他低垂的额发,如果不是额头那块纱布过于刺眼,看他现在的样子,再想想几天前的情景,竟似一场梦境,仿佛从未真实发生过。

  他无比留恋的咽下最后一口,依依不舍地放下碗筷,嘴里得了空闲又开始贫,“不算也行,可是换个说法儿就太难听了,你要不要听?”

  “什么?”

  他一字一顿地回答:“谋——杀——亲——夫。”说完特得意地笑。

  “妈的,你还是病得太轻,才好点儿就张狂。”我抬手轻轻抽他个耳刮子。

  他应声发出一声惨叫,然后软软地歪倒在一边。

  我吓坏了,以为碰到他的伤口,扑上去抱住他:“我不是故意的……嘉遇……”

  他在我肩头睁开一只眼睛,哼哼唧唧地说:“这……是我……最后的党费……同志们啊……革命尚未成功……”

  我再次被算计,哭笑不得,只能恨恨地咒他:“你就坏吧,赶明儿脑门上留个大疤,看你还出去泡妞儿!”

  他马上捂着心口,做出病体难支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说:“唉,我脆弱的心灵被你严重伤害了,我心疼,你得赔偿我。”

  我啐他:“怎么赔啊?”

  “叫我一声哥。”

  “想得美!”

  他腻我身上:“叫一声,就一声。”

  我勉强开口:“孙哥。”

  他咂摸咂摸味儿,摇头:“不成,怎么听着这么象八戒叫猴哥儿呢?重来,叫嘉遇葛(哥)格(哥)。”

  “呸,肉麻!”

  “那你为什么就肯叫邱伟‘邱哥’呢?”

  我翻个白眼给他:“我要是叫他‘伟哥’你乐意吗?”

  他楞了一下,然后反应过来,滚倒在床上哈哈大笑。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我拿不定主意,是等他病好了自己把真相告诉他,还是听天由命。

  他毕竟还在低烧,和我说笑一会儿,便开始精神不济,眼皮不受控制黏在一起,很快又睡着了。

  我替他盖好被子,正要关灯出去,屋角的电话开始不停地响,嘀铃铃催命一样。我低声骂一句,赶紧过去接听。

  电话里是个女人的声音:“让孙嘉遇接电话。”

  我客气地回复:“他正在休息,您留下电话和姓名,等他醒了我一定转告。”

  那女人的态度却强硬而刁蛮:“你去叫他起来。”

  我有点儿生气,又怕惊动孙嘉遇,依旧压低声音说:“对不起,他还病着,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谁?”

  我看看话筒十分恼火,电话打人家里,然后问对方是谁,这女人是不是有毛病?我回答:“我是谁关你屁事?”直接挂了电话。

  出了门想起书房另有一个分机,索性返回去把电话线拔了出来。

  第二天下午四点左右,一个女人找上门来。

  从她旁若无人迈进房门的时候,我就不喜欢她,第一眼就不喜欢她。

  她的身材高大丰满,皮肤白得耀眼,五官是中国女人里少见的极具侵略性的张扬美艳,明明年纪不轻了,却看不出真实的年龄。两颗眼珠更是黑得瘆人,看人时似两枚钉子。

  她见到我先是一惊,随即眼含不屑上上下下扫视我一遍,目光象冰棱一样寒气逼人。凭着直觉,我知道她就是昨晚电话里那个蛮横的女人。

  邱伟和老钱对她的态度,一个恭谨一个巴结,一个忙着递水点烟,一个赶着叫她“罗姐”,虽然老钱的年龄明显比她大上一截。

  这女人竟然就是罗茜。我双脚踏上奥德萨土地第一天就听到的名字,三教九流都要买帐、在奥德萨几乎等同教母的传奇女人。

  她是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到达奥德萨的中国商人。十年间沧海桑田,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来来去去,上演着不同版本的悲欢离合,只有她一直留在这里,而且买了房子定居下来,那是一座堪称豪宅的别墅,后院有船坞直通黑海,游艇可以一直开到家门口。

  我明白自己闯了祸,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倔强地咬紧嘴唇。

  她坐在沙发上,从烟雾后面一眼一眼瞟着我:“是你挂了我电话?”

  老钱在身后偷偷推我一把。

  我不情愿地说:“姐,对不起,我不知道电话是您打来的。”

  老钱忙着打圆场:“小孩子不懂事,罗姐您甭和她一般见识。”

  我看到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下弯了一下,接着她转过脸说:“这就是孙嘉遇的小女朋友?传得挺神,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呢,也不过soso。”

  我移开目光不肯再看她。

  很显然,她也迅速丧失了对我的兴趣,让老钱和邱伟在对面坐下,追问这段日子的前因后果。听到彭维维的名字,她又想起我,回头打量我半天,才评价说:“‘青田帮’那几个人,虽然人不地道,可是都不傻。港口一直是乌克兰本地帮派的地盘儿,已经十年了。他们哪儿来的胆子整这么个局?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事儿和‘青田帮’究竟有没有关系,我看还得另说。”

  “就是就是,罗姐您高屋建瓴,看得真透彻。”

  老钱的马屁拍得实在太拙劣,不仅邱伟难堪地避开眼神,连罗茜自己都微微皱起眉头,她像是想起什么,看着老钱问:“上回被当做人质的那个,就是你?”

  提到这件事,老钱的脸明显抽搐一下,但很快挤出一脸谄媚的笑纹:“是我,您记性真好。”

  “知不知道那帮人什么来历?”

  “小孙打听过,可没什么收获。”老钱啰啰嗦嗦地回答,“这些人挺奇怪,像是呼啦一下从地底下冒出来,没头没尾的……”

  罗茜不客气地打断他:“这我知道,可你和他们呆了几天,就没一点儿线索?”

  老钱皱眉做苦苦思索状:“他们嘴都挺严的,说话特别小心,只有一天,我影影绰绰听一人说,他们老大在中非呆过。”

  “中非?”罗茜吐出一口烟雾,仰起脸笑了,“这些年独联体真成了垃圾中转站,什么人都往这儿奔……”

  这话把老钱和邱伟都骂进去了,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但都没吱声。

  罗茜掐灭xiangyan站起来:“行了,明白了,这事儿交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调停。警察局那边,就是钱的问题,你们自个儿搞定。至于那姓彭的丫头,不用理她,回头有她哭的时候。”

  “您费心您费心,谢谢您了罗姐!”得到罗茜大包大揽的承诺,老钱象听到天籁佳音,感激得点头哈腰。

  “孙嘉遇呢?能见人吗?我看看他。”

  我带罗茜进卧室。

  “姐,你怎么来了?”孙嘉遇看到她,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

  罗茜把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轻轻说:“小遇,你别动。”

  一个如此简单的动作,一声温存的“小遇”,由她做来,竟是旖旎万千,荡气回肠。简直把站在旁边的我视作无物,我心里立刻咕嘟咕嘟开始往外冒酸水儿。

  这还没完,她坐定了就开始使唤我:“帮我拿杯黑咖啡来。”

  哼,我偷偷撇下嘴,这跟我在这儿装腔作势呢,嫌我碍她的事,又不愿说得太明白。我也不好太不识趣。不情不愿地退出去。

  在厨房里磨蹭了十五分钟,约摸着该做的都做了,有什么体己话也差不多讲完了,我才端着咖啡杯上楼。

  正要伸手敲门,听到罗茜的声音传出来:“……不是我说你小遇,你挑女人的眼光可真不怎么样,以前的不提了,就说最近这俩,一个毒的象蛇蝎,一个傻得象棒槌……”

  我脚下立刻象被胶水黏住,一步都迈不动了。

  片刻沉默,接着是孙嘉遇的声音:“姐你别这么说话,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儿……”

  “你就护着她吧!”罗茜冷笑,“年纪小?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出来闯江湖了。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回这么大一跟头,是怎么折的吧?……”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不想再听下去,一步一步后退,慢慢地走下楼梯。

  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呆会儿,可是我发现,罗茜身上具有穿透力的,不仅是她的声音和眼神,还有她的香水。我走到哪里似乎都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浓烈的甜香。

  最后我躲到后门外,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把下巴颌抵在膝盖上,呆呆注视着脚下的石材纹路。

  不远处一只羽色斑斓的小鸟正踱着方步,我扔块石子儿过去,它“呀”一声展开双翼,以一种轻灵的姿态飞走,掠过远处的蓝天和绿树。

  那种夏日天空独有的深邃蓝色令我惊觉,原来奥德萨的春天,已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门咿呀一声,有脚步声一直走到我身后。

  我没有回头,因为知道不是孙嘉遇,住了这么久,我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他的脚步,甚至他晚间回家,打开车的报警系统时,那“吱”一声响,我也能辨出和别人的细微差别。

  “赵玫,你坐这儿干啥呢?”是邱伟。

  从知道彭维维的事情之后,邱伟就待我淡淡的,我们之间似筑起了一座微妙的高墙。我猜他已经完全把我当作红颜祸水。

  直到这几天我守着孙嘉遇一步也不肯离开,他眼底深处的冰霜才渐渐融化。

  “邱哥。”我用手指在地上划着道道,“能问你件事吗?”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别客气,问吧。”

  “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警察较真儿,他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他踌躇一下回答:“可能会按照乌克兰的法律量刑。”

  我顿时觉得眼前的阳光亮得刺眼,于是垂下头深深埋进两个膝盖中间。

  他碰碰我:“赵玫……”

  我把身体转到一边,不肯抬头。

  “你甭害怕,还到不了这一步。”他的声音温和许多,“罗茜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吗?”

  “她也能影响警察吗?”

  “如果她不行,还有东西行啊,钱,美金,Money……”

  我这才扭头看着他,咽口唾沫艰难地问:“罗茜和嘉遇……他们是好朋友?”

  我说得很隐晦,但相信邱伟一定听得明白。

  他果然笑了:“你想哪儿去了?罗茜是嘉遇的师姐,他们俩一个学校出来的。”

  解释得如此坦白,但我一个字都不相信。要么是邱伟在打马虎眼蒙我,要么是他太粗心。纯粹是凭着女人的直觉,我觉得他们两人的纠葛,真不象邱伟说的,只是校友那么简单。男女之间一旦有了特殊关系,在人前肌肤相触,暧昧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再陪我闲聊一会儿,邱伟还有自己的生意要照顾,于是扔下我走了。

  我一直坐到夕阳西斜,眼看着罗茜驾驶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潇洒离开,才磨磨蹭蹭站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土,然后裤兜里的手机开始响。

  “跑哪儿去了?”孙嘉遇劈头就问。

  我小声说:“在门外。”

  “赶紧回来,我有话和你说。”

  我感觉恐惧,就像罪证确凿的罪犯即将听到法庭宣判一样,一步一蹭进了我们的卧室,离他远远地站着。

  “你站那么远干嘛?”他扬起眉毛没好气的问。

  我再往前蹭两步,还是不肯离他太近。

  他被我气乐了,啼笑皆非地看着我:“我又不打你,吓成那样至于吗?过来!”

  我这才走到床前。

  “是不是要我请你坐下?”

  我机械地坐下了。

  他扳过我的脸,仔细看了半天,忽然叹口气:“你不是成心的,也不是故意的,对吧?”

  我重重地点头,脑袋都快垂到胸前去了。

  他再次叹气,手指拂过我的下巴和脖子,停在我肩膀上:“我不是埋怨你,可你总这么傻,将来可怎么办哪?”

  我嗫嚅,声音几乎闷在嗓子眼里:“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害你……”说着说着又觉得实在委屈,眼泪忍不住流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下巴,再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无奈地苦笑:“我又没骂你,哭什么呀?”

  我情愿他劈头盖脸骂我一顿,他越这样我越难受,眼泪流得更凶,我哽咽得说不出话。

  “别哭了。”他取过纸巾为我抹着眼泪,“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干过比你更傻的事。可是玫玫,你得学着长点儿心眼了。无论父母还是其他人,谁都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你早晚要自己面对一切。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抛却一片心,这句话你得刻在心里时刻提醒自己。”

  我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

  “自己做过的事,甭管对错,都要学会自己承担责任,不能总是逃避,听见没有?”

  “嗯……听见了。”

  “唉,”他今天第三次叹气,伸手把我搂进怀里,“我怎么会认识你这个小倒霉蛋儿啊?”

  最后一句话让我又急又悔,我抱着他开始大哭。想起这些天的担惊受怕,想起认识他八个月来的笑泪悲欢,满腹委屈涌上心头。我越哭越心酸,几乎要嚎啕。

  他没有劝我,只是紧紧搂着我,由着我把所有的难过倾泻出来,眼泪鼻涕全抹在他身上。

  我终于哭够了,断断续续停止抽噎,虽然眼泪还在往下流,到底想起正事来:“邱伟说,会按乌克兰的法律量刑,那可怎么办?”

  他笑着捏捏我的耳垂:“邱伟吓你呢,哪儿有那么背呀?真要那样,我在这儿的七八年全白混了。”

  “那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最坏的结果?大不了从头再来呗。哎,玫玫我问你,如果我什么都没了,你不会把我甩了吧?”

  我的心安定下来,擦干净眼泪回答:“你要是还在外面招惹桃花,那就难说了。”

  “妈的。”他连笑带骂地推开我,“你就不会说两句好听的?”

  我歪头想想:“嗯,那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天涯海角都跟着你。”

  “这还差不多。”他弹我脑门,“真心的?”

  “真心的。”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这几天我也想了,要不我和你一起读书去吧,去英国读个法律学位得了。你觉得我做律师怎么样?是不是有史以来最帅的律师?”

  我惊喜交集,立刻想到最实际的问题上去:“你去英国?那咱们就要分开了?”

  “傻瓜,英国离奥地利有多远?周末开车都能过去。哟,不对,好像签证有问题,英国不在欧盟的申根签里面,这可有点儿麻烦。”他倒想得比我更远,好像即将变成现实。

  我滚进他怀里揉搓着:“先过去再说,你不许再蒙我,又给我开空头支票。”

  “好好好,不蒙你。”

  他敷衍的口气还是能听出来,但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窗外的天已是六月的天,轻风和软而温情,夹着野玫瑰的芳香和海水的咸香,把人的身心都浸透了,恍惚间仿佛旧日的相识。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6
第九章

  这悬崖边不断破裂的爱,因为不忍停下的足步而坍塌。忘了他吧,眼泪只会弄湿翅膀,只要心灵足够宽广,其实随时都可以飞翔,即使这颗心早已坠落深伤——

  普希金《爱的尽头》

  经过一场高烧,孙嘉遇的身体元气大伤,似乎被人完全抽走了真元,即使说笑,也带着疲惫不堪的样子,让我心疼却又无能为力。几乎是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他才颇不情愿地到当地医院做了个全身体检。

  我想找母亲讨教食补的方子,可是又一直联系不上她,只能经常骚扰瓦列里娅和妮娜。

  奥地利那边的入学申请暂时没有消息,我必须要做两手准备。以我七门功课六门五分的成绩,入系是毫无问题。但我又面临着新的挑战。

  奥德萨国立音乐学院钢琴系的不少正式课程,都会采用乌克兰语授课。这让我犯愁不已。来乌克兰八个多月,虽然俄语已勉强过关,足以应付日常生活,但是真正的乌克兰语就只能听懂简单的几句,少不得要趁着这段日子恶补。

  而学校七月中旬就要放暑假了,预科毕业前,我还有无数的琐碎细节需要应付,每天就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之间跑来跑去。

  这天从学校出来,我顺路拐到临近的市场,买了些新鲜的海鱼和蔬菜拎着回家。孙嘉遇病后的口味改了不少,象老太太一样,喜欢吃热熟软烂的食物。我只能利用有限的作料和工具,摸索着做些不伦不类的清蒸鱼和蛋羹给他吃。

  开门进去,家里静悄悄的,楼上楼下没有一点声音。老钱和邱伟都不在,也看不到孙嘉遇的影子。

  因为此前被没收的货物一直扣在警察局里,至今没个结论,孙嘉遇他们的业务只好全线暂停。据说罗茜正在设法斡旋,打算把涉事的几方找在一起,然后大家弄个都能接受的方案出来。

  老钱反正在家里闲不住,天天嚷嚷着不能坐吃山空,要出去找点别的生意机会。我奇怪的是,孙嘉遇的伤口才刚刚拆线,形象还是一塌糊涂的时候,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我进厨房放好东西,一路找上去,才发现他躺在书房的安乐椅上,手挡在眼前遮着阳光,似乎睡着了。

  我过去碰碰他的手背:“睡着了?干嘛不床上睡去?这样多容易感冒啊!”

  “我没睡。”他依然闭着眼睛,“你回来了?”

  “啊,这不废话嘛。”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我在他身边挤着坐下,抹抹他眉心隐约的纹路,笑道:“什么意思啊你?就不想看见我,特烦是吧?”

  他没有理我,却抓起我的手,举起来凑在太阳光里,眯起眼睛细细端详。我的手指是纤细的锥形,没有明显的关节,从指根开始,越往上越细,指尖的血肉,便在阳光下幻化出一片红光。

  “科拉细微依。”他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又说,“奇怪,为什么只有用异族的语言夸人,才没那么肉麻?”(注:科拉细微依,красивый,俄语“美丽”的意思)

  两个人挤在一处实在难受,我想坐到他的腿上去,但看到他额前那块依旧红肿的伤疤,还是舍不得,于是挠挠他的耳根说:“那是因为你矫情啊。”

  他沉默一会儿,突然坐直身体,神色一下变得极其严肃:“你坐好,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被他倏然变幻的脸色吓一跳:“干嘛呀你?不带这么吓人玩儿的。”

  “玫玫,”他吐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其清晰,“你去学校的时候,你爸爸打电话来了。”

  “哎?”我也坐直身体,“什么事?他为什么不打我手机?”

  “你爸说打不通……嗨,先不说这个,玫玫,我想告诉你,你妈病了,急性肾衰竭,医院今天下了病危通知书,你爸想让你马上回去。”

  我像是听到头顶卡啦啦打了个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病危?你说我妈?”

  “是。”他点点头,握紧我的手指,“你先别急,我已经找人帮你订机票了,今晚就能走……”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只感觉手足冰冷,胸口象被人猝然捅了一刀,那种气急恼怒无可言喻,一口气缓不过来,连呼吸都似因剧痛而停止。

  “我妈不是在出差吗?”我的声音在发抖,“怎么会生病?你骗我,我不信!我打电话回去,我问问我爸……”

  他紧抿着嘴唇,望着我一声不响,像是害怕一开口就说出不合适的话来。

  我手指哆嗦着开始拨号,却连着拨错号码。重拨几次,电话里就没了拨号音,我绝望地拍打着按键:“这是什么烂电话,他妈的什么烂电话啊!”

  他走过来把我拨拉到一边,调出来电号码拨回去,然后把话筒递给我。

  电话一接通,听到父亲一声“喂”,我立刻崩溃了,冲着话筒大声嚷:“你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早点儿让我回去,我恨你……”

  话没说完,我的嘴就被紧紧捂住,孙嘉遇从我手里强行夺过电话,对着话筒说:“叔叔您好,我是赵玫的朋友……对,咱们上午通过话,她刚知道消息,情绪有点儿不稳定,您甭在意,我会劝劝她……啊,是,她是今晚的航班,从基辅起飞,明天上午十点半到北京机场……”

  我唔唔挣扎着想说话,他的手指却一点儿都不肯放松,同时把我紧紧夹在腋下,转身接着对我父亲说:“我会送她上飞机,您不用担心……是,北京那边儿也有人接……嗯,好的,您专心照顾阿姨就行了,甭客气,再见。”

  放下电话,他几乎是一把把我推开,瞪起眼睛呵斥我:“赵玫,你什么时候能学着懂点儿事儿啊?你父母是怕耽误你的学业才不肯告诉你,你爸爸心里肯定比你更难受,你冲他嚷什么,啊?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我茫然地去抓他的衣袖,象抓着水中最后一块浮木。没了妈妈,我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都成了一场空。她甚至还不知道,我努力得来的六个满分,就是为了补偿我当年高考失利带给她的难过和失望。

  我仰起脸,努力不想让眼泪落下来,双腿却失去所有支撑的力量,我站不住,顺着桌脚慢慢蹲下去。

  “玫玫,听话,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也蹲下来,拉起我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指和虎口处依然有薄薄的一层茧子,手心已恢复了病前的温软。这点温暖犹如当初被困在雪地上,两人相依为命时那一点微茫的火焰,透过冰冷的夜色传递出无尽的暖意。

  我忍着眼泪,低声对他说:“我要回家。”

  “我知道。”他依然握紧我的手,“我查了,今晚基辅到北京的航班,还有空位。那边的朋友已经帮你订好票,邱伟一会儿开车送你过去。”

  “我心里特别难受,刚才真的对不起。”

  “我明白,当年我也经过。你别怕,没有那么寸,你妈一定会没事的。你上飞机睡一觉,很快就到北京了。”

  我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吸口气,咽下一声哽咽:“谢谢你。”

  他拍我的背:“说什么呢?又傻了不是?我还被监管着,最近不能离开奥德萨,所以没法儿陪你回去。明天有人会在北京机场接你,我和他交待过,如果医院医生什么的遇到麻烦,你就去找他。”

  “好。”我咬着嘴唇点点头。

  “快收拾东西去吧,你只剩下七个小时。”

  “嗯。”

  他这才轻轻推开我,扶着桌子要站起来。但他的身体却明显晃了晃,手下一滑,一下跪倒在地板上。

  “嘉遇,你怎么了?”我惊慌地上前想扶起他。

  “没事儿没事儿,起得太猛了。”他连连摆手,“你快去收拾,邱伟去加油,说话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我扶他在沙发上坐下,呆望着他缺少血色的嘴唇,生生感受到一颗心被劈成两半的痛楚。

  下午两点我拎着一个小小的旅行包上车,那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所有的证件。

  孙嘉遇交给我一个包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纸包,我摸了摸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坚持不肯接受:“我身上还有不少钱呢。”

  “你什么都不懂,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他不耐烦地把纸包塞进旅行包里,“别再啰嗦,赶紧上车走。”

  我勉强挤出点儿笑容:“那你表现好点啊,按时吃饭,别再招惹女孩子。我会不定时查岗的。”

  “行啊行啊,我随时恭候。”他拍拍我头顶心。

  “对了,医院的体检结果应该出来了,你记得让人去取。”

  “知道了,真啰嗦,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这事儿?”

  “那我走了。”

  “嗯,回家以后有点眼力价儿,好好照顾你父母,有什么事儿就打我电话。”

  我走下台阶,邱伟已经为我拉开车门。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他正靠在大门上,远远望着我微笑。这一场病下来,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窝愈发地深陷。

  我停下脚步,突然间感觉到说不出的难过,一颗心跳得惶急而紊乱。

  邱伟上前接过我的行李,低声说:“我们得快点儿,不然就赶不上航班了。”

  我像是没有听见,踌躇一下,就手扔下行李飞跑上去,拦腰紧紧抱住他。

  他仿佛被我吓了一跳,侧开脸躲避着我的嘴唇:“嘿嘿嘿,没瞧见邱伟在旁边呢?你注意点儿影响!”

  我不理他,拼命寻找着他的嘴唇,找到了就用力堵上,接着顶开他的牙关。

  我能感觉到他起初的抗拒和犹豫,但是很快他开始回应,急迫而焦灼,象朵火苗开始燎原。

  我搂紧他的脖子,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只在心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以代替我一直说不出口的三个字。

  多年后我回忆起这一刻,当我终于可以作为观众,平静审视这告别的一幕,我才能体味到这一个亲吻里,彼此都有太多的留恋和不舍,我只恨自己,为什么始终不能告诉他:我爱他。

  他的过去我无从知晓,他的未来我也无从把握,但这一刻我却分明真切地知道:我爱这个男人。

  无论他做过什么。

  命运曾给过我无数次机会,但我每次都抬抬手轻飘飘放它过去,我以为后面还会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如今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为能重回这一刻。

  可是时光一去不回头。

  再也无法回头。

  因为北京和基辅六个小时的时差,我乘坐的航班在乌克兰时间凌晨四点半,也就是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半降落在首都国际机场。

  飞机上的七小时,基本上不能休息,空姐不停地在机舱里来回派发食物和饮料,我一点东西都吃不下,仿佛昏昏沉沉打了个盹儿,航程就结束了。

  一出机舱,北京初夏猛烈的阳光让人精神恍惚,想不明白凭空失去的几个小时到底去了哪里。

  经过接机大厅,果然有人举着个牌子,上面写着特别显眼的“赵玫”两个字。

  我走过去打招呼,那人放下牌子朝我笑笑,伸出右手:“赵玫你好,我是孙嘉遇的朋友,程睿敏。”

  我已经精疲力尽,一句话都不想多说,但为着礼貌起见,还是轻轻碰碰他的手指:“这么早就麻烦你,不好意思。”

  “不客气。”他依旧微笑,伸手接过我的行李,愣一下略带惊疑地问,“就一件?”

  我点点头。

  他不再说什么,提起行李就往停车场走,一边问我:“你想先去医院还是先回家?”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医院。”

  他的脚步有一丝错乱,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今天早上我去了医院,见到你母亲的主治医生。”

  我的心立刻提到喉咙口:“我妈怎么样了?他都说什么?”

  “医生说话,永远是最保守的,不会给你肯定的回答。不过我听着呢,应该是好消息。”

  “啊,真的?”

  “真的。”他肯定的回答,同时侧过脸给我一个鼓励的微笑,“凌晨已经出现排尿,就是说,基本度过无尿高危期了。”

  我低头,眼中有热潮呼啦一下涌上来。第一反应想给父亲打个电话,摸出手机来才想起根本没有北京的卡。

  他似猜出我的心思,温和地说:“等上了车,你用我的电话吧。”

  我感激地点头,心中郁结的块垒似松动一点儿,这才有心思去打量他。

  程睿敏是一个清秀斯文的男人,和孙嘉遇差不多的年纪,职业化的装束整齐而时尚,透出一股儒雅的气息,笑起来眼神温柔如水,像是能一直流进人的心里去。温润如玉这种词,仿佛就是专门为他这样的男性准备的。

  上了车他叮嘱我系上安全带,又把手机递给我。还没有开始拨号,手机铃声就开始响,我只好还给他。

  他瞄一眼屏幕,便接过来凑在耳边:“二子,你那边才几点哪又打电话来?一夜没睡吧?……嗯,已经接到了……嗯,挺好看的,就看上去不像你女朋友,倒像是你闺女……谢了,我很正常,没有恋童癖,只喜欢成熟懂事儿的……好,你等着……”

  我听到手机里漏出的声音,似乎很熟,正在猜疑,程睿敏把手机交给我:“是嘉遇,他要跟你说话。”

  “玫玫,”当真是孙嘉遇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过来,“你一路还好吧?”

  “我挺好的,可是你瞎折腾什么,那边儿才四五点钟吧?你身体不好还不好好休息?”我颇有点儿上火。

  “甭管我了,待会儿我还可以补个觉。听小幺说,你妈妈已经好多了,这就把心踏踏实实放肚子里,好好在父母跟前孝顺几天,别耍孩子脾气,听见没有?”

  “听——见——了。”我不满地拉长声音。

  “好好好,我不啰嗦了,哎对了,你瞧我这兄弟,和我比谁更帅啊?”

  我偷偷瞟一眼程睿敏,实话实说:“你比较帅。”

  他在电话里大笑:“行,我死亦瞑目了。跟你说啊,这人从小到大欠我无数人情,你一定得替我找补回来,有什么事儿就拼命抓住他,千万别不好意思。”

  我咧咧嘴:“知道了。”

  “那什么,我挂了,你可记着随时向党汇报啊,小心别被我兄弟勾引了,他对女人那温柔劲儿,可没几个人扛得住。”

  我再瞟一眼旁边的人,什么也不好说,只能低声答应:“嗯。”

  程睿敏安静地开着车,牙齿却紧咬下唇,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显然刚才的谈话,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我讪讪地把电话还给他。

  他看我一眼问:“你不打电话了?”

  我想起正事儿来,赶紧打到父亲的手机上。爸的声音很疲惫,却带着一丝欣慰:“你回来了就好,你妈也在惦记你。”

  到了医院门口,程睿敏从西装兜里取出一张名片,指点着上面手写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交待我:“这人就是泌尿科的主任,有什么事你可以拿我这张名片直接找他,再搞不定,你照着名片上的电话打给我。”

  我用力点头,收好名片下车,提着行李走了几步,想想又拐回去。

  他摇下车窗:“忘什么事儿了?”

  “没有,我……我想说,哥,谢谢你!”我是真喜欢他的体贴和温柔,言语中表达的是由衷的感激。

  他看着我笑了:“说什么呢,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要谢还是回去谢他吧。”

  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慢慢退后几步,朝他挥挥手。

  孙嘉遇的张扬和他似两个极端,但两人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笑起来都双眼弯弯的像两枚月牙儿。

  经历十多个小时恐惧和颠簸的煎熬之后,我终于见到病重的母亲。

  她已经脱离危险期,从ICU里转出来,还能脸露微笑和我聊几句闲话。但因为频繁的洗肾,她的皮肤变得焦黑干燥,我几乎难以相信,这就是我曾经文雅清秀的妈妈。

  而爸一个人家里医院两头跑,累得掉了十斤肉,额头嘴角皱纹深刻,头发几乎白了一半,老态毕现。

  我伏在妈身上大哭,痛恨自己的不孝。

  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如果不是我当年太过任性,好好考上国内的大学,也不会离开父母这么远。妈妈更不会为了我尚在幻想阶段的奥地利求学生涯,频繁在外面接活,以应付我将来昂贵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就是因为过于劳累才病倒的。

  我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乖乖做了十几天孝顺女儿,直到母亲的生理状况逐渐稳定。

  医生说,尿毒症的症状尚未完全消除,今后一段时间还要依靠每周两次的透析维持正常功能。

  虽然父母有些存款,他们也都有大病统筹保险,但洗肾这样的大额花费,自付比例接近百分百。除了这次住院的花费,以后每月家里要支付的医疗费,至少需要四千,这还不包括那些昂贵的进口自费药物。

  看得出来,爸很焦虑。但他和以前一样,虽然鬓角的白发因此又添了几根,却依然坚持“饿死不食嗟来之食”的底限。

  临走时孙嘉遇交给我的两万美金,不小心让他发现了。他大惊,非常严肃地和我谈了一次,询问我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开始还嘴硬,一直狡辩说是同学凑了借给我的。

  结果爸又想起和孙嘉遇通过的那个电话,连连追问他是什么人,我是不是在交男朋友?

  提到男朋友这茬儿,我吭哧吭哧磨叽半天,最后见实在瞒不过去,只好招认了。但他的背景,我一个字都不敢透露,只说他是普通的中国商人。爸的血压有点高,我要是讲了实话,他老人家非得当场脑溢血不可。

  爸完全不相信,面带忧虑看我很久。

  我被逼急了只好祭出最后一招:“他是S中和B大毕业的,您觉得他能挫到哪儿去?”

  看来名校崇拜情结很多人都有,我爸也不例外,听到B大的名字立刻不吭声了,好好瞪我一眼,暂时不再追究,只叮嘱我:“不管是谁的钱都赶紧还给人家,咱人穷可是不能志短,你甭让人将来一辈子瞧不起你。”

  我接着他的话茬儿小声嘀咕:“就是就是,人不能有傲气但得有傲骨,您以为人人都是江姐哪?”

  他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吓得一缩脖子,赶紧找补:“那什么,我妈该吃饭了。”

  他这才把一个保温饭桶交我手里,催着我赶紧送医院去。

  我如蒙大赦,接过饭桶一溜烟儿出了家门直奔公交车站。

  吃饭的时候和妈聊天,提到这家医院一直紧张的床位,她还庆幸自己运气不错,从ICU出来居然碰上双人病房腾出空位,比起嘈杂不堪的六人大房间,真算是天堂了。

  旁边的病友却插话:“甭逗了,那哪儿是您运气好啊?根本就是有人关照过嘛!您再瞅瞅那些护士跟你说话时的脸色,平常她们可都觉得自个儿倍儿牛逼的,什么人没见识过?要没人打点她们能有那满面春风吗?”

  我妈还一脸迷惑:“不能啊,我们家没人和这家医院熟啊?”

  我在一边埋着头不好多说,心里却明镜似的,完全明白这背后的翻云覆雨手。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程睿敏,感谢他这些天的费心照应。他的声音依然温和好听,隔着电话都能感受到他春风化雨一般的微笑:“举手之劳,不用客气。还是那句话,嘉遇是我最好的兄弟,哪天我遇了事,他也会上心帮忙的。”

  我很为他们之间单纯的兄弟情谊感动,便不再说空洞的客套话,利利索索道再见,然后掐着时间打奥德萨家中的电话找孙嘉遇。

  可是回铃音响了很久都没有人应答,我又换孙嘉遇的手机,他的手机还是关机。

  我顿时感觉不安,好像从三四天前,就无法联系上他。每次打他的手机,都被提示机主关机,家里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我很忐忑,这家伙究竟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他的身体有没有恢复?

  时间已是六月底,北京开始进入闷热潮湿的炎炎夏季。妈妈的气色却好了很多,有时候我们会趁着护士不在,带她回家看看。

  这天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开了个家庭会议,讨论我的学业问题。

  我宣布考虑了几日的决定:“我想暂时保留学籍,先回北京找份工作。”

  从前不事稼穑,这些天观察很久,终于看明白从不在意的事实。

  父母以前的收入虽然不错,但都和工作量挂钩,今后一年半载,妈肯定不能再接项目,只能靠死工资维持收入。象这样银子流水一样从手中消失,家中有出无进的状况,实在不适合再供养一个留学生。

  但他们的反应之激烈,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爸非常恼火:“玫玫,爸妈已经过完大半辈子,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要一时头脑发热,因为我们耽误你自己的前途。”

  我闭紧嘴不肯说话。

  妈更是急得迸出眼泪:“赵玫你马上回乌克兰去,不然我就停了治疗。”

  一晚上疲劳honzha,再加上妈的眼泪,最后我只好妥协,答应暂返奥德萨,把学期末的后事处理干净,如果妈的身体状况还好,我就留在奥德萨过暑假,一来省点儿路费,二来可以补习乌克兰语。

  但我有一条底线,就是今后坚决不许他们再给我生活费。

  爸不解地问:“那你以后怎么生活?”

  我回答:“可以去打工啊,比如教小孩儿弹琴,很容易挣钱的,又不累。”

  话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明白,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如果我想打工,作为语言不精的中国学生,唯一可去的只有两个地方,在七公里市场帮人看摊,或者,去卡奇诺赌场做女侍应生。

  但这两处的收入,都只能保证基本的生活费用,学费是根本不用奢望的。退到底我还敢说这样的话,不过是因为背后有孙嘉遇支撑着底气。

  做出回京的决定时,虽然十分难过不舍,但我并没有机会同他商量,因为依然无法联系到他。

  我翻遍手机里的联系名单,非常沮丧地发现,除了学院的同学,我的生活圈里好像只有孙嘉遇一个人。和老钱、邱伟天天见面,我竟然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

  尝试着打电话到瓦列里娅的店里,她却是个小迷糊,一问三不知:“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咦?你不在奥德萨吗?”

  我很烦躁,敷衍着挂了电话,继续啃着手指头想其他的辙。想到一周后才有返程的航班,心中的焦虑越扩越大。

  重返乌克兰的前夜,我早早躺下,迷迷糊糊睡得正香,爸敲我的门:“玫玫,乌克兰的电话。”

  我一下惊醒,噌地跳下床,只穿着睡裙就冲出去,直扑到客厅的电话旁。

  “你良心没有的,死啦死啦滴,怎么这么长时间不来电话?”我说得飞快,感觉到如释重负的轻松愉快。

  那边却一片沉默,只能听到电流的咝咝声。

  我疑惑起来:“喂?”

  “赵玫。”终于有声音传过来,喑哑而干涩。

  我的心直沉下去。是彭维维,居然是彭维维!

  “你有什么事?”我尽量克制着自己,保持声音的平静。

  还是沉默。

  我侧头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分针正呈现一个十五度的夹角,已经半夜两点了,奥德萨的晚上八点。

  “没什么。”彭维维忽然轻笑一声,银铃一般,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显得异常诡异,“赵玫,今晚奥德萨的月色真好,亮得象白天,北京也有月亮吗?”

  舌头有点儿大,显然是喝醉了。

  我压抑着已经冲到头顶的怒气,生怕惊动到父亲,放低声音说:“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两点,明天咱们再风花雪月可以吗?”

  电话线那端又一次静寂无声。

  我等着,指甲几乎掐进自己的肉里。等我回去,还有一笔旧帐要和她清算!

  那边很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扑一声轻响,电话挂断了。

  我完全没了睡意,抱着手臂坐很久,终于又拿起电话,一下一下按着那个烂熟在心的号码。

  依然是乌克兰语:对不起,您拨的用户已关机。

  我返回卧室,再也无法入睡,睁着眼睛躺到天明。

  离家之前,我趁父母不注意,还是把两万美金留在抽屉里,并写个纸条给他们,说明先放在家里应急,如果用不着我就尽快归还。

  等待登机的时候,我发了个短信给孙嘉遇,告诉他我今天的行程。

  飞机沿着跑道开始滑行,起飞,愈升愈高,渐渐进入一万米之上的浩瀚晴空。

  仍然是七个小时的航程,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我满怀着忐忑,注视着身后渐行渐远的中国领土。

  飞机在奥德萨机场缓缓降落,我的心也似跌落到了最低处。莫名的恐惧沉甸甸压在心头,我几乎迈不动脚步。

  勉强振作起精神,我拎起手提行李,随着大队旅客排队出海关。

  远远看到邱伟穿过人群朝我走过来,我这才松口气,疲倦得想就地躺倒。

  “行李呢?”他问我。

  “没有,只有这么多。”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来的时候又狼狈不堪,哪儿有精力去照顾多余的行李?

  邱伟没有再说话,弯腰替我挽起背包。我看看他的身后,并没有我日思夜想的人。

  “嘉遇为什么没来?”

  “他在基辅办事,让我接你回去。”

  邱伟把我的背包扔进后座,却低着头不肯看我。

  明知他在说谎,但我不想点破他,我坐上司机副座,一声不响扣上安全带。反正总会见到孙嘉遇,他总要给我一个解释。

  一路上我们两人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但邱伟并没有送我回家,他带我去的,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奥德萨城南中等住宅区里的一栋小户型公寓。

  整个房间豆腐干一样大,捉襟见肘,条件和我前两个住处是无法相比的,但总算还干净。又是独立的单元,厨房卫生间倒一应俱全。

  我看到自己的行李箱和其他杂物都堆在墙角,乱糟糟一片。

  “为什么?”我双手紧握在一起,浑身哆嗦得象一片风中的叶子。

  邱伟站着不出声,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神情显得十分为难。

  “为什么?”我再问一次,人已经摇摇欲坠。

  他看着我,终于开口:“时间太紧找不到好房子,你先在这儿凑合几天。”

  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赶我走?”

  “他不想连累你,不想让你卷进来。”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他插在口袋里的右手伸出来,取出一张报纸放在床上。

  我勉强拿起来,报纸在我手中被抖的哗哗作响。上面的日期是十天前,掀开里页,我看到孙嘉遇的照片。

  那是一份通缉令,罪名是绑架及杀人未遂。

  脚下的地板好似裂开一条大缝,我的世界在一片黑暗中完全坍塌。

  眼前的黑雾散去,我醒过来,发觉自己靠在邱伟的臂弯里,头晕恶心得难以支撑。

  邱伟要扶我起来,我却推开他,自己走到床边躺下。

  这一躺下我十几天没有起床。

  我只记得自己不停地呕吐,人也烧得有点糊涂。医生来了又去,邱伟一直没有离开。昏迷中我能感觉到他喂我吃药,扶着我喝粥。

  可我完全吃不下,勉强咽进去又全部吐出来。有几次甚至吐在他身上。略为清醒的时候我一直想:是不是要死了?这样倒也干脆。

  但我最后还是退了烧,渐渐好起来。

  邱伟被我几乎吓死,他说:“赵玫,你命真大啊,烧这么多天居然没有转成肺炎,我都以为你要过去了。”

  我冲他笑笑。真过去倒好了,再不用关心任何人任何事。一旦清醒,那张触目的通缉令仍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那么理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会铤而走险,做出这样的蠢事?我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我问邱伟:“是不是有人陷害他?”

  邱伟怔了一下,脸上有轻微的歉意。他看着我,笑容极其苦涩:“我也希望是这样,可不是,这件事确实是他做的,真的,是他做的。”

  有数秒的时间,我不理解他在说什么,只是茫然注视他翕动的嘴唇。但是我突然反应过来,身体里支撑着元气的最后一点希望,哗啦啦倒塌粉碎。

  “他现在在哪儿?”

  邱伟移开目光,我听到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警察也在到处找他,我不知道,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话里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不然我只把回程的消息发给孙嘉遇,他怎么会知道我乘坐的航班?但他不想说,我也不想戳穿他。木已成舟,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一切都失去意义。

  我扭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窗外天色湛蓝,大团大团的白云正从天边飞卷而过。室外有颗不知名的大树,累累枝杈几乎伸进窗内,绿叶间掩映着大篷大篷雪白的花。

  我想起回北京前的那段日子,虽然内心煎熬,可是一切都是那么正常,正一点点往好的方向转移。我离开的半个多月里,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竟似脱离轨道,变得如此荒诞不经?

  “邱哥,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我厌倦地闭上眼睛。

  他吃了一惊:“你病成这样……”

  “我没事了。”我坐起来慢慢穿衣服,“我有私事要处理,你留在这儿不方便。”

  十多天没有洗脸洗澡,蓬头垢面,头发油腻腻地纠结在一起,身上的馊臭味自己都闻得到,亏他能捏着鼻子忍着。既然仍要活下去,这个皮囊我还得接着小心服侍它。

  邱伟皱着眉,他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

  “真的,我没事儿了。”我强调一句。

  他不放心地追问:“你有没有关系比较好的女同学,过来照顾你两天?”

  我摇摇头。这会儿我谁也不想见,就想一个人呆着。但他的话,却让我记起一个人。

  我记起临行前接到的电话,诧异自己还能够笑出来:“邱哥你知道吗?我来那天,彭维维还给我打电话呢,她真牛啊,是不是终于夙愿得偿报了仇啊?她……”

  邱伟却倒退两步,脸上的表情惊恐异常,他瞪着我,仿佛白日见了鬼。“彭维维?她……她在你到的那天,已经死了。”

  我脸上的肌肉好像被急速冷冻,笑容一下僵住,头发全都在头顶竖起来,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说什么。

  “她死了?什么时候的事?”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回过神,想起那个怪异的电话,吓得声音都岔了。

  “就那天,你临来前一天的晚上,她在家里开了煤气自杀,等早上邻居闻到异味报警,人已经没救了。”

  也就是说,彭维维给我的那个电话,是她的生命开始倒计时的时候。她说:赵玫,奥德萨今晚的月色真好,北京也有月亮吗?

  我伸出双手捂着脸,“为什么?”

  维维你究竟想跟我说什么?

  “没人知道,据说她没有留下任何遗书。不过验尸时警察发现吸毒的痕迹。”

  我震惊地抬起头:“吸毒?”

  邱伟点点头:“你还记得罗茜说过的话吧?”

  罗茜?她说过什么?不过一个月前的事,却好像已相隔一个世纪,我摇摇头,完全记不起来了。

  邱伟叹气:“她跟的人里面,有几个好鸟啊?恐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她一个女孩儿又能怎么办?那些王八蛋控制人的方法很多,毒品是其中最简单的一种。”

  我拼命地摇头。我不相信,那样鲜活靓丽的生命,自小集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美丽女孩,怎么会走这条路?

  邱伟神色黯然:“嘉遇警告过她,她差点儿烧了他的房子。帮她转学,她也不肯离开。说起来如果不是那次火警,嘉遇也搭不上消防队这条线,就不会有后来这么多事儿,都是命啊……”

  我垂下眼睛,心中似有人用钝刀子在一刀一刀地切割,疼至麻木。

  帮他推波助澜的,还有我。这是难以逃脱的宿命,环环相扣,开始时一切早已注定。

  邱伟离开了,走之前留下他的新住址。他和老钱在孙嘉遇出事之后,为躲避对方的报复,都先后搬离了原来的住处。

  等他关上大门,我才勉强挪下床,脚步虚浮,象踩在棉花堆里,走了几步已是一身虚汗。

  公寓里依然一片狼藉。

  我蹲在那堆乱七八糟的行李前,想找出原来的睡衣和毛巾。打开行李箱,最上面却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男式衬衣。

  我的心口象被铁锤重击一下,怔怔地抱着衬衣站起来。

  这件衣服,是孙嘉遇所有衬衣里我最喜欢的一件。每次他穿起这件衬衣再戴上墨镜装酷,我总逗他说象基努里维斯他弟弟。

  他为什么会把这件衬衣留给我?是想告诉我别忘了他?

  我傻傻地靠墙站着,一时间痴了。略微动一动,便听见衬衣口袋里好像有东西在沙沙响,我小心地取出来。

  那是两页纸。一张是地下钱庄的存款凭条,我曾经见过的那张。另一张是份授权协议书,上面用潦草的笔迹写着:本人愿意将此存款转交赵玫全权处理。

  最下面是他的签名和日期,还有一处空白,为我的签名预留着地方。

  将近五万美金,他全部转到了我名下,没有任何条件。

  我膝盖发软,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紧紧搂着他的衬衣,我渐渐矮下去,跪在地板上。

  衬衣上似乎仍然残留着他的体温,若隐若现的温暖气息,清淡的**味道,如此熟悉而亲近,仿佛他就在身边,我们之间却象永远隔着不可逾越的天涯。

  似有一口浊气塞在胸口,我张开嘴可是吸不进一点空气,想哭但完全挤不出眼泪。伏在地上许久不曾改变姿势,渐渐全身麻痹几乎动弹不得。

  直到窗外夜色降临,我才勉强站起来,扶着墙挪到浴室去。滚烫的热水哗哗淋下来,僵硬的四肢慢慢恢复柔软,我的思维也一点点清晰起来。

  我烧一锅开水,泡碗面强迫自己吃下去,然后吹干头发,换上干净衣服去找邱伟。

  他不在家,我就坐在门口的楼梯上等他。

  邱伟一个小时后才回来,见到我,他手中的车钥匙在惊讶中落了地。

  “赵玫,你瞎跑什么?”他一边开门一边说,“当心再着了凉,你这条小命儿就交待了。”

  我跟着他进屋,一脚踹上大门,拦在他身前:“告诉我,孙嘉遇在哪儿?”

  他很惊讶,但依然是那句话:“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盯着他,“那你告诉我,我回来那天,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航班号的?”

  他非常狼狈,眼神闪烁不敢看我:“赵玫,你最好别逼我。现在找他的,不仅是警察,那边的人也在拼命找他。”

  我不肯放松:“那你跟我说,这半个多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坐在沙发上,点起一只烟,低头猛抽,就是不肯开口。

  我只好耍无赖要挟他:“你不肯说是吧?成,我这就去你门口坐着,坐一夜,坐到你愿意开口。”

  他苦恼地抱住头,显得极其无奈,过一会儿终于说:“你好好坐下,我告诉你。”

  我坐在他对面,身体因紧张微微发抖。我一定要弄明白,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才会让孙嘉遇象安排后事一样,为我找好退路?

  邱伟掐灭烟蒂,抬起头苦笑:“事情太复杂了,让我从哪儿说起呢?”

  我想一想,回答他:“我回北京前,罗茜不是在找各方调停吗?”

  “啊,对,就是那一次,你走了没几天吧,几方的人马都坐在一块儿,就在奥德萨饭店。其中有个人呢,居然是嘉遇七年前的旧识,嘉遇本来笑嘻嘻的,一见到这个人,当场就翻了脸,一脚踹翻桌子走人了。”

  邱伟说到这里停下来,象是在整理着思路。也许头绪太多,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讲得更清楚。

  我听得心惊,却没有催促他,等他重新开口。

  过一会儿他摇摇头说:“嗨,我还是从头儿说起吧,不然太乱了。就说嘉遇大学毕业那年,想在国内开公司,那时他家老爷子还在位,是那种特别谨小慎微的人,生怕他留在国内惹出是非,坚决不同意,死活要送他出去读书,爷俩谈不拢就彻底闹崩了。那时候东欧市场正红火,他一气之下跑到匈牙利半年不肯回家。他妈心疼他,就把家里的积蓄瞒着老爷子交给他做了本钱。谁知道第一笔生意还没结束,老爷子就出了事,嘉遇立马儿转让了手里的余货,想带着现金回国。”

  是的,在雪地里孙嘉遇曾经提起他的父亲,也提过这件事,我努力想把几个已知的碎片拼在一起。

  “按着匈牙利的法律,想往国外汇款,一天不能超过几千美金。所以他打算冒险带现金闯关。有人说帮他的忙,就介绍了一个大使馆官员给他,因为外交人员是有豁免权的。他就把大部分现金交给这个人,自己只随身带着一小部分进了机场。你猜猜吧,后来发生了什么?”

  不用猜,稍微动动脑子就能想到,我几乎不忍再听下去。

  邱伟看着我无奈地笑笑,“他过了海关,坐在咖啡厅里等着那人进来,过一会儿那人打电话,说自己被海关警察扣了,现在警察正在到处找他,让他快点儿离开。嘉遇那时才二十二吧,还是一没经什么事儿的小孩儿,自小让他妈宠得五谷不分,完全没有人心险恶的概念,当时吓得脸都白了,乖乖儿的上了飞机。等他彻底醒过味儿来,人已经在几万米高的天上了。”

  我听得完全词穷,难怪他说,他和我一般大的时候,做过比我更傻的事。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故事总是由别人告诉我,他自己从来不说不解释?       

  “回了北京,我们都说他肯定让人涮了,这死心眼儿的傻孩子还不死心,又返回匈牙利找人要钱。那人还挺硬气,不管多少朋友中间调停,嘉遇急得几乎给他跪下,就是一口咬死了,钱被警察没收了。让他拿出罚没单据吧,他又拿不出来。后来老爷子病重,几个朋友只好先凑了一笔钱,让嘉遇先回国,等他赶回去,老爷子却已经没了。唉,这事儿从此成了他心里的死结,总觉得老爷子的死跟他有关系。给老爷子办完后事,他妈求我们想法儿劝他吃饭,从老爷子过去他就没进过一口东西。我们带他出去,好说歹说,总算说动他张嘴,才刚吃一口,人就一头栽在地上,胃痉挛就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

  这个故事让我不负重荷,我扶着额头,心间似有无数纵横的伤痕,从里至外泛出沁入骨髓的疼痛。

  邱伟亦沉默,这一刻我们之间好像只有纸烟燃烧的声音。

  “那个人和他吞下的钱呢?就这么便宜他了?”过一会儿我狠狠地问。

  邱伟扬起嘴角笑了:“赵玫,你什么时候见过鱼吞了饵再吐出来?”

  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刚才说七年前的旧识,就是这个人?”

  “就是他。”

  “那么说,这回被绑架的也是他?”

  “是。”

  即使知道绑架杀人是骇人的罪名,我在这一刻还是轻易原谅了他。人总是倾向帮亲不帮理的,事情一旦轮到自己的至亲身上,是非对错全部作废。我只是恨他不该如此自私轻率,就算他心中没有我的位置,至少也该为他的母亲考虑一下。

  “我送你回去。”邱伟站起来打算结束谈话,“养好身体回学校,好好做你的学生,别再掺乎这些事。”

  我不肯走:“你还没说完呢。”

  他有点儿生气地瞪着我:“你还想知道什么?”

  “那个人到底是哪一边的人?前些日子给嘉遇下的套儿,跟他有关吗?为什么最后让他跑了,变成……未遂?”

  邱伟用力抹着脸,露出不胜烦恼的样子,“哎哟喂,以前我没发现你脑子这么清楚啊?”

  “你现在知道也不晚。”

  “行行行,我怕你。”他只好又重新坐下,“说吧,都有什么问题?”

  “那个旧识,骗了嘉遇钱的人,他到底是青田帮的人,还是乌克兰那边的?”

  “算是青田帮那边儿的吧,不过也不全是。这个人前些年在中非混得不错,可是不小心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半年前刚从那边过来,正愁没米下锅呢,逢着青田帮想从乌克兰黑帮那儿弄点儿好处,都瞄上了清关这块肥肉,两下里就勾搭在一起,嘉遇他们不幸成了磨心儿。”

  中非这个词很熟,我努力回想着,到底想起一件事来:“那回,就老钱被扣了做人质那回,就是他干的?”

  “没错,不过那回他没出面。再后来的事儿,可就是和青田帮两家联手了。罗茜出头调停,是想让大家都退一步,以后相安无事,没成想弄成了这么个局面。这俩人的仇,别人既插不进去也解不开。可谁都没有想到,嘉遇居然会出钱找乌克兰黑帮做掉他。”

  我抬起头,一时没有说话。就是那个惊心的夜晚之后,我在孙嘉遇的包里发现一支手枪。这一瞬间,很多曾被我有意忽略过的画面,包括当晚他和老钱的异常表现,都在眼前鲜活起来。

  忽然间我感觉浑身发冷,再也不愿往深里细究。

  按说我最好转身离去,象邱伟说的那样,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若无其事继续我的学生生涯。有他留给我的那笔钱,我尽可以忘掉这一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理论上非常简单,可我做不到。

  曾有人说过,爱情是场瘟疫。我想我彻底明白了,却已经来不及,就算前面是悬崖,我也只能闭着眼睛往下跳。

  至于绑架后的经过,邱伟并没有说太多,只是尽可能简单描述了那惊悚的一幕。

  乌克兰黑帮的人,在那人住所附近窥测几日之后,终于找到机会将人掳走。他们从孙嘉遇手里拿到钱便准备做掉人质,开车前往郊外的海滩。那里荒无人烟,一望无际的芦苇丛里,是杀人埋尸的绝佳之处。

  但是临到动手,不知为什么孙嘉遇却后悔了,跟乌克兰黑帮的人商量,钱他不要了,但把人放了。乌克兰黑帮自然不肯答应,他们已经出手就绝不能再留活口。

  双方内讧的时候,附近恰好有辆警车经过,开车的人顿时心慌意乱,失手之下车撞到树上,那人虽然手脚被缚,却趁机挣脱控制,滚下车拼命大叫:救命!杀人了!

  车上的人都只受了点儿轻伤,惊惶之下四散奔逃。死里逃生的被绑架者被警察救下,所有绑架者中他只认得孙嘉遇的脸。

  说到这里,邱伟一拳砸在桌上:“靠!你说这个白痴,要狠你就狠到底,都到这份儿上了,还他妈的做唐僧干什么?”

  我低着头不出声,同样恨他不合时宜的心软。

  回去的路上,我苦苦哀求邱伟:“让我见见他。”

  “不行。”邱伟拒绝得极其干脆,“除非你想让他进监狱。”

  他目前的处境,只能到处躲藏,躲到警方松懈,再用假护照偷渡出境。但是吃了大亏的对头,也买通了人四处寻找他,他们要的,是他的命,生死不论。

  我忍不住抱紧双臂,七月的夏日已经很热了,身后却有不知什么地方吹来的冷风,令人遍体生寒。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6
第十章

  我用软弱的低语呼唤我的爱人,但在我的意识中又聚起阴郁的幻想,我用我软弱的手在黑暗中把你寻觅。突然,在我滚烫的额头,我感觉到你的眼泪、你的亲吻和你的气息——

  普希金《康复》

  我象游魂一样恍恍惚惚晃了几天,便接到中国同学会的通知,说彭维维的父母已经拿到签证,从国内赶到奥德萨处理女儿的后事。

  彭维维火化以后,同学们在学校为她办了一个小小的追思会。

  会上我见到彭维维的父母。她妈妈还记得我高中时的模样,拉着我的手放声大哭,不停地问我:“好好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闺女,你和我们家维维最好,知道她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会走这条路呀?”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陪着她流泪。

  维维的父亲脸色铁青坐在一边,一直不肯说话,后来提醒妻子:“那个玩意儿呢?拿出来让她认认。”

  他这么一说,维维妈立刻停了哭泣,从贴身衣兜里取出一个东西,放在我手心里。

  我的眼神马上就直了,呆呆地盯着它,象盯着一枚定时炸弹。

  玫瑰、金、银三色的戒指,做工精致而细腻,卡地亚永恒的“Love”标志。

  就是这枚戒指,曾在维维的中指上驻留过很长时间,伴随她的举手投足,吸引着人们的视线。

  “阿姨,这是……”

  维维妈又落下泪来:“维维去的时候,手里就紧攥着它,掰都掰不开。闺女,你好好想想,以前见过这个戒指吗?是什么人送给维维的吧?”

  我情不自禁收紧手指,那个小东西就象块烙铁,滚烫地嵌进我的手心。

  我闭上眼睛,眼前是一片血红。维维,你临走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紧紧握着它,象握紧最后一点破碎的希望?

  “闺女?”

  忽然间我感觉再也无法忍受,扔下戒指,站起来跑了。

  三天后彭维维的父母带着她的骨灰返回中国。记得当年她曾对我说过一句玩笑话,她说如果她在这里玩掉了底,让我把她的骨灰带回中国。

  没想到一语成谶。

  那之后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我什么都做不成。每天就坐在公寓里,太阳的影子静悄悄地移动着位置,从东到西,我只是茫然地等着,虽然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等待什么。

  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影子,都能被吓一跳,仿佛有人一直跟在身边。

  “维维,是不是你?你还恨他吗?你还恨我吗?”我在阳光下伸直手臂,望着墙上的人影喃喃自语。

  影子不停颤动着,却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

  我捂着脸倒在床上,眼泪顺着手指缝往下流,沾湿了枕头,也沾湿了床单。

  只有往家里打电话的时候,我才能振作精神有口鲜活气儿。所幸母亲的病情并无恶化,我暂时放下一颗心。

  手里有限的一点钱,渐渐流失干净。我需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再这么下去,我离精神崩溃的日子不远了。

  孙嘉遇留下的那笔钱,我不想动。夜深人静之时,我反复地一笔笔描摹着他的签名。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感觉到和他仍有一线联系。

  我打算重新开始正常的生活,这时候邱伟却来找我。

  他的脸色十分郑重:“跟我走。”

  我被惊吓到,水杯几乎脱手滑落,这些日子我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抹着溅落的水渍,结结巴巴地问:“又又又出什么事?”

  “他要离境了,就这几天。”

  我二话不说换上鞋跟他上车。

  我们先在路边一个电话亭停下,我看着邱伟拨通、挂断、再拨通、再挂断,连续三次以后才提起话筒,开始压低声音说话。

  电话那边就是孙嘉遇,我尽力压抑着心中疯狂的渴望,站在一边沉默不语。

  然后我们先后换了三部不同的车,最后在一个树林边停下。邱伟把车子开进密林深处藏好,又带着我步行了几百米,才到达一个孤零零的海边别墅。

  “进去吧,他在里面等你。”邱伟用钥匙开了大门。

  我一步迈进去,便听到大门在身后砰然关闭,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响,令人心颤。

  室内拉着厚厚的窗帘,没有开灯。乍从明亮的室外进来,眼前一片漆黑。

  在门口站了几分钟,眼睛终于开始适应黑暗,逐渐辨别出物体隐约的轮廓,我摸索着往里走。

  有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前有一点暗红的火星时明时灭。

  我试探着叫一声:“嘉遇?”

  桌角的台灯啪地亮了。

  我定睛看清眼前的人,忍不住倒退一步。这是孙嘉遇?

  他的头发不知多久没有打理,双颊凹陷,一脸憔悴,我几乎认不出他来……

  他也在打量我,神色困惑,手指间还夹着半燃的xiangyan,而旁边的烟灰缸里已经塞满了烟蒂。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知该做什么。二十二年的生活经验,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过很久他开口:“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虽然声音沙哑,但我还能分辨得出,的确是他。我走近一步蹲在他膝前,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那种熟悉的触感从手指传递到心口,我终于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是真的见到他了。

  我仰起头贪婪地望着他,想寻找旧日的痕迹,可他的眼睛如此陌生,仿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已消失,再没有以前的灵动。

  眼前渐渐水雾弥漫,他的脸也消失在其中变得模糊不清。

  “你是不是怕我呀?和一个杀人未遂犯关在一间屋子里,是不是特别可怕?”他为我抹掉眼泪,看着我笑一笑。

  这一笑,我才觉得原来的孙嘉遇又回来了,终于伸手抱住他。

  接触到他的身体,我顿时感觉安心,这是长久以来对他习惯性的依赖。他腮边的胡茬硬硬地刺着我的脸,身上一股浓烈的**味道,我搂紧他的腰,辛酸地闭上眼睛。

  但他的身体语言却疏离而冷淡,没有任何回应,最终我不解地放开双手。

  他错开视线,淡淡地说:“我要走了,后天的机票。”

  我象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鼻梁酸痛,眼泪再次涌上来:“我跟你走。”

  “跟我走?你想跟到哪儿去?言情小说看得太多,脑子就跟常人不大一样。”他损起我来还是不遗余力,“你真不应该来,邱伟这家伙好心办坏事儿。”

  我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中间不打算回应。邱伟怎么想我不知道,可走这一趟我不后悔。他此番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往事早已不堪回首,未来白茫茫一片看不到去路,如今我能多守他一刻就多守一刻。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声音很轻,我还是听出他在说两个字:“傻妞儿。”接着一声叹息,更是轻得象呼吸。

  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窗帘掩映的室内却日夜难辨,三十六小时之后,他将离开乌克兰,暂时避到第三国去,或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

  我窝在他怀里,摸摸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勉强笑着问:“你有剃须刀吗?我给你剃剃胡子吧?多难看哪。”

  分离在即,无论内心如何惨痛,我都想尽量维持着轻快的表情。

  我在浴室翻了半天,只找到一把银制的手工剃须刀,最古老的样子。我举着它回卧室,做出高高兴兴的模样,把刀片横到他的脖子上威胁:“乖乖的,不许乱动啊,不然我就给你放血啦。”

  他像是被这玩意儿给吓到了,一直往后躲:“赵玫,你混劲儿又上来了吧,你会使吗?”

  我按住他:“说了别动你偏动,看看看,剃须膏弄得哪儿都是。”

  小时候我用这种剃须刀给我爸剃过胡子,有时候掌不住劲儿,就会在他脸上割几个小口子。但今天我属于超常发挥,没有一点儿技术失误。我熟悉的俊秀容貌,一点点从泡沫下现出原形。

  我用浴巾抹掉剩余的剃须膏,捧着他的脸仔细而贪婪地看着,这样的眉眼和嘴唇,我要用心记住。

  他在我的注视下闭起眼睛,呼吸变得急促。

  房间里寂静无声,我多么希望时间能在此刻静止,可是墙角的座钟滴滴答答依旧永不停歇,我终于控制不住哭出来。

  “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和我说再见吧?等事情过去,你还会来找我吗?”我问他。

  他侧过身,轻轻抱住我,一时没有说话,沉默很久他回答:“玫玫,忘了我,如果有可能就离开乌克兰重新开始,跟我纠缠下去不会有好结果。”

  “我不!”我哭得更厉害。

  “别任性,我是为你好。”

  “不!”

  他叹口气,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发:“彭维维……她的事儿你听说了吧?我不想再害了你。”

  这个例子让我难以接受,我赌气说:“她是她,我是我,我俩不一样!”

  “一样的,开始都是一样的。”他微垂下睫毛,眼神极其苦涩。

  看他的样子,再想起维维的遭遇,我心里又酸又苦,百味杂陈:“你真的喜欢过她,对吧?”

  “我确实喜欢过她。”他扶着额头,神情无限萧索,“她长得漂亮,人又活泼,和她出门可以满足一个男人所有的虚荣心,我们有过一段挺好的日子。”

  我不由自主地直起身:“那后来呢?”

  后来为什么会变得象仇人一样,彼此相看两厌?

  “后来……后来我觉得俩人性格实在不合适,她个性太强,我也从来不知道让着她,天天吵架多过正常的说话,那时候她说的最多的一句,她说没有男的真正爱过她,都是为了她的身体。我说既然你都那么想了,俩人在一块儿还有什么意思?干脆分了好了。她就和我赌气,去外面和人约会吃饭,再回来专门气我,我说行啊,你做初一甭怪我做十五,我也出门找乐子,就这么着越闹越僵,做梦也没有想到,最后是这么个结局……”

  他低下头,再也不肯开口。

  “维维她只是运气不好……”说到一半我停下,自己都能察觉言语中的空洞无力。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揽过我,再次叹口气。

  我怔怔地靠在他身上,也不想再说话。眼泪早已风干,脸颊的皮肤被泪水浸泡过,紧巴巴地绷着,非常不舒服。

  这故事的另一半,我在维维那里早就听过,到今天才把另外一半拼全,原来竟是个罗生门的故事。但维维人已不在,谁是因谁是果,谁为是谁为非,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床头的壁灯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对面墙上,那壁纸是充满东南亚风情的热带花卉,枝叶缠绵扑朔迷离,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世间男女之情。

  我伸出双臂绕过他的脖颈,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怀着最后一点希望追问:“如果我去了奥地利,是不是还能见到你?”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干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你为什么要放过那个混蛋?他要是干干净净死了,哪儿还有后来这些事儿?”我深恨他这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傻事?

  他的胸腔微微震动了两下,竟像是在笑:“好像每个人都在问这问题,是我一念之差做了蠢事行吗?”

  我扳过他的脸:“告诉我。”

  他看着我:“你想让他死吗?”

  “他该死!”

  他的嘴角再次露出笑意,可那绝不是愉快的笑容:“听听,连你都这么说,我怎么就心软了呢?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里,这不是傻逼是什么?”

  他仰起头,壁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流转,他的脸上充满自嘲的微笑。我望着他秀气的侧影,只觉得心疼,却不知道疼在什么地方。

  “嘉遇。”

  “什么?”

  “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下不去手。”

  这回他真的笑了,回头看着我,眼睛弯弯地勾出两道笑纹,“你知道不,我平时最怕人跟我说,孙嘉遇你真是好人,谁这么说话,准就有什么事儿要求我了。”

  “你就是。”我固执地重复。

  “算了算了。”他抓过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已经十二点了,你好些天没怎么睡了吧?过来点儿,我抱着你,这就睡会儿吧。”

  我犹豫一下,伸出另一只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他的心脏便隔着内衣砰砰砰撞击着我的掌心,和着他心跳的节奏,渐渐倦意上涌,我挨着他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从睡梦中惊醒。灯仍然黑着,分不清此刻是深夜还是黎明,却清清楚楚听到窗外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我一个激灵,立刻要坐起来,有人按住我,轻轻说:“别出声。”

  模糊的光线里,我看到孙嘉遇光着脚走到窗边,从窗帘的缝隙中向外看了很久,然后他说:“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话音未落,客厅的方向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接着是哒哒哒一阵点射。

  我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朝他扑了过去:“谁谁谁?什么人……”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孙嘉遇已经迅速蹲下,伸手握住我的脚踝用力一拉,我失去平衡,立刻摔在地上,接着他滚过来,整个人扑在我的身上。

  一时间我还不明白发生什么事,已有子弹带着灼热的气流,贴着耳边呼啸而过,在地板上激出一溜儿火花。

  随后是通通通几声闷响,好像爆竹的声音被棉被闷住一样。卧室梳妆台的镜子被击中,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玻璃碎片四处迸溅。

  压在上面的身体,明显抖动了一下。

  “嘉遇?”我挣扎着要爬起来

  “别动!”他用力按住我,“你不想活了?”

  “他们要干什么?”我惊恐万分。

  他捂住我的嘴低喝:“别说话!”声线压得极低,却异常镇定。

  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听话地闭上嘴。

  他拖着我一点点挪到衣橱后的死角处,这才凑在我耳边说:“没事儿,他们在试探虚实,不会轻易进来。”

  果然,从隔壁房间又传来几声异响,跟着是瓷器破碎的声音,之后完全归于沉寂。

  不用他解释,我已经明白,来的肯定不是警察。

  随后窗外汽车引擎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是一片瘆人的寂静,只有远处哗哗的海浪声清晰可闻。

  我的背紧贴在墙上,浑身瑟瑟发抖,耳朵里灌满了自己的心跳和彼此的喘息声。

  我想去握他的手,触到的却是一块冰凉的金属。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月光,他异常熟练地把弹匣压进手枪的弹舱口,打开保险,哗啦一声拉上枪栓。

  我怔怔地盯着他模糊的五官,这一串动作绝不是出自一个持枪的新手,而是无数次苦练之后的协调流畅。

  他侧过头。在如此昏暗的环境里,也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眼睛,冷静而充满杀气。

  我的手和眼睛都象被火烫了一下,竟有片刻明显的痛感。我想起他右手食指和虎口处的茧子,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所有的侥幸都在一瞬间退去。

  我缩回手,感觉指端粘湿一片,把手伸到眼前,用力睁大眼睛也辨别不出什么,但鼻端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恍如梦中一脚踏空,我的心直沉下去,抓紧他的手臂问:“你中弹了?”

  他没有回答。

  我颤抖着再去摸他的手臂,他一把攥住我的手,轻轻嘘一声:“被碎玻璃崩到了,你别乱动行不行?”

  我尚未吐出一口长气,室外传来轻而急促的说话声,中间夹着金属物品冰冷的碰撞。有人轻轻敲击着防盗窗的护栏,声音虽小却怦然惊心。

  潜伏在周围的隐隐杀机令我头皮发麻,我死死搂着他的脖子:“外面到底是什么人?”

  即使是在黑暗里,我也能感觉到他扬起了嘴角。他说:“你觉得能是什么人?”

  “他们要干什么?”

  “进来,取命。”他一字字说得十分清楚,声音里依然带着笑意,却寒气逼人。

  脊背上有一波一波地寒战滚过,我绝望而慌乱地在身上乱摸,“手机呢?报警啊!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他按住我的手低声嘲笑,“嗨,宝贝儿,你忘了我的身份?别说报警,只要手机一开机,当场就能把警察招来。”

  我立刻象被施了定身法,血液全部涌上头顶,手顿时僵在半空。

  一个念头渐渐在脑海中浮现,我问:“这些人,是我带来的?”

  他平端起双手试着瞄准,慢慢说:“跟你没关系,他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总会找上门来的。也好,这笔帐最终要有个了解。”

  我垂下头,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隔一会儿他说:“我一直想让你脱开,没想到最后还是把你卷进来。我没有阻止邱伟带你过来,真是个错误。”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

  “玫玫,对不起。”多少前情旧怨,都含在这几个字里,他说得艰涩凄凉。

  我抬手去摸索他的脸,喃喃说:“我宁可那时候我们在雪地里永远走不出来。”那是无比纯净的时光,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他把脸埋进我的掌心,依然说:“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在乎,要是你什么都不说就偷偷离开,我才会恨你,我会彻底鄙视你。”

  他没有抬头,睫毛在我手心里频频颤动,象受惊的蝴蝶在扇动翅膀。

  耳边突然噗一声轻响,我吓一跳,抬起头四处察看却找不到任何异样。

  他仔细观察一会儿,轻声解释:“电源被切断了,这房子的防盗系统大概也瘫了。这可有点儿麻烦,我还以为靠那套系统能撑到天亮。”

  我握紧他的手没有说话,想汲取足够的勇气抗拒心中的恐惧。

  不一会儿客厅方向就传来毛骨悚然的轧轧声,静夜里听得令人心惊肉跳。

  “你呆着别动,我去看看。”他挣脱我的手。

  我屏住呼吸看他手脚并用,匍匐穿过床前的空地,消失在卧室的门口。

  轧轧声仍旧在继续,渐渐我听出点门道,好象是防盗窗被撬动的声音。这些人势在必得,一定会在天亮前进入室内。

  我忽然微笑,想起以前看过的港台剧,那里面的黑社会。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礼貌谨慎过。想象中他们应该一梭子打烂门锁,很酷地踹开大门,然后不分男女老幼一通扫射,枪口下鲜血四处飞溅。

  可见编剧们的想象力多么的不靠谱,简直是误人子弟。

  孙嘉遇很快回来,把一个东西塞进我手里。

  “听着,玫玫。”他的声音很平静,象说不相干的闲事,“落在他们手里生不如死。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你往厨房去,把门顶死,割断煤气管道……”

  他放在我手里的,是一只银色的打火机,他生日时我送他的唯一一件礼物。

  我浑身如浸在冰水中,拼命捏紧了那只小巧的火机,想不到我年轻的生命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人生有太多的乐趣我没有来得及体验,我也再不能在父母身边尽孝,但是幸好,还有他在身边。

  幸好。

  我点点头,声音镇定得让自己都吃惊:“行,我跟他们说,GameOver!”

  他愣了一下居然笑出来,问我:“你不怕吗?”

  “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我老老实实回答,“可我不想死,我还想将来嫁给你,和你过一辈子。”

  他在黑暗里看我很久,然后伸出手反复摩挲我的脸。

  几分钟后他又离开卧室,说要取点东西。

  我坐在衣橱后面等着他,安静地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但他很快就回来了,依然坐我身边搂着我的肩膀。

  我听到他的声音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玫玫,假如我有结婚的机会,我不介意娶你。”

  我转过头,尚未作出反应,一块湿手帕盖在我的脸上。我只挣扎了一下,便很快失去知觉,陷入一片黑暗。

  昏睡中眼前似乎飘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伸手去抓,它们却轻盈地飞离。耳边有细细地碎语,仔细去捕捉,却又消失了,我苦恼地辗转,想寻觅一个清静的地方藏身。

  那声音却在耳边一直徘徊不去,我竟能分辩得出来,好象是俄语。忽然间我清醒过来,用力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宁静柔和的白色。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心中充满了诧异。试着动动身体,手背上顿时传来一阵刺痛。我扭头,看到身边的点滴架上,正有透明的液体不紧不慢地滴入我的体内。

  我很快恢复了记忆,明白自己正躺在医院里,失去意识前的所有担忧恐惧瞬时纷至沓来。

  窗前站着一个人,因为逆光,我只看到一个清晰的轮廓,宽肩细腰,匀称而修长。

  我坐起身叫:“嘉遇?”

  那人迅速转身,急步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是狂喜:“玫,你醒了?”

  笔挺的警察制服,碧蓝清澈的眼睛,孩子气的笑容,竟然是多日未见的安德烈。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安德烈,惊奇地看他半天,挣扎着要下床,“孙嘉遇呢?我要见他。”

  安德烈俯身凝视着我,他的眼珠仿佛突然变作一种不透明的蓝紫色,沉重得让人不安。

  “发生什么事?”我已有不好的预感,全身肌肉开始绷紧。

  他受伤了?还是……?

  “他还活着。”安德烈似看透我的心事,面无表情的直起身。

  “他现在在哪儿?”

  “警察局。”安德烈语气平淡简洁,如同向上司汇报工作,“孙在凌晨四点报了警。我们赶到现场,与黑帮枪战后击毙三人。孙只受了轻伤,但必须入狱候审,今后他需要面对zousi、绑架和谋杀的指控。”

  我彻底清醒过来。

  他报了警,居然报了警!他难道忘了自己是警方通缉的犯罪嫌疑人?

  “我呢?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大声嚷。

  他扶着我的肩,“你吸入过量的麻醉剂。我们在衣橱里找到了你,担心你受过其他的伤害,所以送你来医院。”

  我拽着安德烈的腰带:“为什么?他有没有说过他为什么要报警?”

  “你真的不明白吗?”安德烈低头看着我,话说得很慢,带着一点儿伤感,“他宁可自己入狱来保你无恙,能有什么原因?我们的政府才向选民承诺过,要彻底打击zousi,清除海关腐败,这时候入狱,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我松开手,开始往后退,一直退到背部抵着床头,再无后路可退。

  “玫。”他蹲在我面前,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

  我瑟缩,下意识地把手藏在身后,脑子里一片混沌,十分吃力地消化着他的话。那些熟悉的俄语单词,此刻好像都变成了陌生的符号。

  安德烈苦笑,慢慢站起身:“对了,孙让我转告你,因为不想让混乱场面刺激到你,所以用了麻醉剂,请你原谅他。”

  我不置信地看着他,眼前金星乱冒,说不清是喜是悲。但有一点我清楚,至少孙嘉遇还活着。

  “他会判多少年?”

  “玫,我不知道。”他的脸上有同情和遗憾,声音出奇地温柔,“我只是一个警察,我的责任是抓捕犯罪嫌疑人归案,至于判多少年,那是法官的决定。”

  我埋下头,心中充满沮丧和无助,却说不出一句话。

  “一会儿会有同事给你录口供,记着,和你无关的,一句都不要多说。”

  这句话把我感动,他一直都爱护我,无论我如何屡次令他失望。

  他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屈起手指蹭着我的脸颊:“谁会忍心伤害你?我一直忘不了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样细腻光滑的皮肤,象丝绸一样,黑色的圆眼睛象小鹿……”

  我忍不住笑,眼泪却无声无息流下来。我说:“安德烈,你不仅是个傻子,视力也有问题。”

  整个案子取证期间,虽然律师努力斡旋,孙嘉遇还是未能获得保释。而且因为事涉zousi,他在乌克兰的所有资产均被冻结。

  孙嘉遇的精神状态非常让人担心,除了律师,他谁都不肯见。而律师谈起他,也连连摇头,说他整个人极其消极,根本不在乎最终的判决,像是已经完全放弃。

  邱伟的俄文不太好,和律师的沟通就有些费劲,我那点儿有限的俄语水平,更是帮不上什么忙。

  原来我们都指望着老钱,可是老钱在孙嘉遇被捕之后,只来过两次,神情紧张不安,大概是怕受到连累。但孙嘉遇在看守所中守口如瓶,没有攀扯任何人。等了十几天,老钱见没什么动静才放心,借口事忙,再也没有现过身。

  气得邱伟在背后拍着桌子大骂:“王八羔子,良心都他妈的让狗吃了!”

  骂归骂,官司还得接着准备,最后只好从奥德萨国立大学找来一个本硕连读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

  窗外正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珠顺风飘过来,扑在玻璃窗上,再一滴滴沿着窗框滑落。有只蜜蜂落在窗台上,不知为什么没有在雨前赶回蜂巢,翅膀被雨水打湿了,沉甸甸地再也无法起飞。

  我把额头靠在窗棂上,呆望着那只毛茸茸的昆虫扑闪着翅膀拼命挣扎,耳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邱伟和律师的讨论。

  按照律师的说法,现在警察局对孙嘉遇的起诉,真正能站住脚的,其实只有两件事。一是zousi,这个没什么可说的,人证物证俱全,翻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另一宗绑架杀人案,则很有商榷的余地。

  邱伟直点头:“按您吩咐的,能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场那两个警察,已经托人搞定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们心里都清楚着呢;那几个乌克兰黑帮的人,也被按住了,近期不许他们露头。”

  “那很好。”律师说,“没有第三方人证和污点证人,现场物证又早被破坏,如今只剩下原告的证词,这案子的可判决性就大大降低了,很好。”

  但是邱伟显然另有担心,他皱起眉:“话是这么说,可我们想得出这招儿,对方又不傻,肯定也在活动,说不定钱砸得比我们更凶,关键是嘉遇还在里面,我们投鼠忌器,人不在乎呀?”

  “那就没办法了。”律师摊开手,“只能再送钱,警察局相关的人都送到。”

  提起这些行贿的道道,这位乌克兰籍的律师可一点儿都不含糊,比我们还门儿清。

  邱伟看看我,只能无奈的苦笑:“行吧,警局里该上香的菩萨,咱都去捐个香火钱。”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中国大使馆能帮忙吗?用他爸原来的关系,应该能打声招呼吧?”

  “你可真够天真的。”邱伟把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人走茶就凉啊,何况他爸都过世六七年了,人伺候如今的新贵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可是刑事案,谁愿意沾手惹一身腥啊?”

  “那罗茜呢?”

  “更没戏,你不知道,上回那事儿,嘉遇没和她商量就一意孤行,弄得她特别难堪,所以早就放出话儿来,今后谁也甭在她面前提孙嘉遇三个字儿。”

  我小声说:“她说的是气话,她不会不管他。”

  邱伟狐疑地盯着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女人。女人总是比较痴心的,就像彭维维,经过那么多,不管她最后时刻心里想的是恨是爱,但她最后放不下的,还是他。

  邱伟想一想,还是摇头:“算了,回头再说,我才不想去死乞白赖求个女的。”

  由于我们俩说的是中文,那律师迷惑地听一会儿,放弃努力,合上手中的卷宗提醒我们:“别的就不说了,关键是孙自己要配合,他不肯配合什么都是白费。”

  “让您费心了。”邱伟跟他握手道别,“您见了他再好好劝劝,好歹也见我们一面。”

  不知道律师都跟孙嘉遇说了些什么,几天后他终于答应和我们见面。

  我和邱伟坐在会见室里等他,因为紧张,大夏天我变得手脚冰凉,口干舌燥。

  二十分钟后,孙嘉遇终于被警察带进来。

  我不由自主站起来,傻傻地看着他在桌子对面坐下。

  他身上的衣服倒穿得整整齐齐,头发已经剪短,虽然人还是那么瘦,可是看上去气色反而比较好。但他的眼睛,比起上次我和他见面时,更加死气沉沉,冷漠得没有一点儿生气。

  邱伟递烟给他,跟他说律师那边的进展,他叼着烟,就那么心不在焉地听着,看人时眼神似望着透明物体,让你觉得他的目光已经穿透你的身体,不知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心里有东西在搅动,疼得我呼吸困难。我知道他的确已经放弃。那天他是凌晨四点二十分报的警。没有人知道,他独自一人和对方僵持的一个多小时内,到底在想些什么。

  邱伟反复叮嘱:“嘉遇,在里面你自己千万小心,这上下总有我们打点不到的地方。”

  他终于抬起眼睛,眼底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神色。

  邱伟凑近,声音非常非常低,低得几乎听不到:“有人不想让你说话。”

  孙嘉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充满嘲讽。

  “行了,你们回去吧。”他站起身,今天第一次开口说话,“以后别再来了。”

  我倏地探过身子,隔着桌子冲动地抓住他的手:“嘉遇……你一定要小心……”

  他垂下目光,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淡漠和清冷,声音也冷冷的没有一点起伏:“离开乌克兰吧,回北京也行,这地方和你八字不合。”

  警察过来要带他离开,我使劲攥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松手!”他硬邦邦地说。

  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不说话也不肯松手。

  他的手臂抻直了,用力要挣脱我,我的手心出了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从我手中一点点滑脱,直到完全分开。

  他消瘦的背影终于在长廊尽头消失,始终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在看守所里我还勉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出了门再也支持不住,双腿发软,扶着墙喘息半天勉强才透过一口气。

  那天晚上我在酒馆喝高了,逼着邱伟听我倾诉,把之前的无数细节都晾出来盘点。

  最后我说:“你听到没有,他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儿去?经这么多事儿了,他干嘛还要装大尾巴狼?他要有个什么好歹,我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用力拍着桌子,“丫就是一混蛋,我怎么会认识他?我为什么要认识他?”

  邱伟开始还想笑,忍得眉眼皱成一团,然后他叹口气,沉默几分钟后问我:“你究竟了解他多少?”

  我伏在桌子上,完全拒绝回答。

  谁都要问我这个问题,我就是糊涂,那又怎么样呢?片儿汤话谁都会说,真遇上命里的劫数又能怎么样,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去,甭管回去多少次,到了关口上我可能还是同样的选择。

  我的确不了解他。初遇时只知道他风流英俊,完全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等我逐渐醒悟,早已泥足深陷拔腿难逃,再也来不及回头。

  邱伟说:“不怕你恨我,以前我劝过嘉遇和你分手。我说你们俩不合适,干干脆脆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嘉遇你算算,自打你们认识,倒霉事消停过吗?老辈儿人总说八字相克,不能不信。趁着感情还没到那份儿上,早分了还没那么痛苦。”

  我笑了笑:“你不就想说,我是个扫把星吗?这弯儿绕得你不累吗?”

  “我没这意思。”他有些尴尬,“我是想说,他的确没看错人。他跟我说,挺干净透澈一小姑娘,全心全意在我身上,我要是现在跟她说分手,就是活活儿毁了她。”

  邱伟平时没这么多话,说话也不会这么语无伦次,明显他也喝多了,

  我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吃吃笑起来,笑得无法抑止。

  “哎赵玫你没事儿吧?”邱伟心虚地碰碰我。

  我摇摇头,一口气干了半杯啤酒,只觉得一点酸涩从心里慢慢膨胀,最后堵在嗓子眼那里。我哽咽起来,被酒呛住,咳得满眼是泪。

  “赵玫……”邱伟满脸歉意地看着我。

  我站起来飞快地冲进洗手间,对着洗脸池兜肠刮肚吐了个干净。

  等我终于抬起头,从镜子里面看到的,是一个脸色苍白的陌生女人,眼睛下面两抹青痕,眼神呆滞,头发枯涩无光。

  我手撑着台面,浑身簌簌地抖,从国内回来,左右不过一个月的工夫,自己就象老了十年。

  邱伟追过来在外面敲门,“赵玫?赵玫?”

  我深吸口气,撩起凉水洗把脸,然后开门出去,“我没事。”

  他的酒像是醒了一半,一直道歉:“你就当我说的都是放屁,他究竟待你如何,你比我更清楚。”

  “算了,邱哥。”我蘸着酒水在桌上画着圈,犹豫半天才问他,“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一件事?”

  “什么?”

  “你上回没跟我说完吧,嘉遇为什么要放过那个人?”

  他在腾腾烟雾中扭过脸,一脸诧异地注视我:“你跟嘉遇见面没问过他?”

  我干笑一声:“你觉得凭他的脾气,会把这种事儿告诉我吗?”

  邱伟垂下头,看着眼前的啤酒杯,半天不说话。过一会儿他用力捶一下桌子,震得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为什么呢?就因为那人跟他说,要给女儿写封信。那兔崽子告诉他:孙嘉遇,你也甭觉得自个儿委屈,你爸死了你没见着,可当年为那么点儿钱你硬是逼着我离开中国,害得我好好一家子妻离子散,老婆改嫁,连女儿的姓都给改了,我闺女打从出生长到现在,就不知道她还有我这个亲爸爸。我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身边,她是叫着我名字咽气儿的,这笔账咱俩怎么算?”

  我的牙齿在手指头上咬出几个鲜明的牙印儿,声音直哆嗦:“就为这个?”

  “啊,那人还说了,你见了我闺女说一声,七年前我扔下她是迫不得已,今天扔下她还是迫不得已,跟她说她爸爸一直惦记她,以后逢着清明七月阴,让她给我烧点儿纸。”邱伟仰头笑起来,“这么着孙嘉遇他就心软了,你说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是有毛病。”我忍着满眶的眼泪赞成,“他就是一傻逼,特大号的傻逼,没人比他更傻逼的!”

  “没错儿。”邱伟扬手叫过酒保,又上了两扎啤酒,端起杯子大着舌头对我说:“来,干杯!一醉解千愁哇!”

  快打烊的时候老钱赶过来,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见到小孙有没有问问他,关于生意他是怎么想的?原来的关系应该都还能接着利用吧?”

  邱伟心情不好,再加上酒意,话就说得特别难听:“老钱你是不是太心急了?放心,他要是死了肯定交给你。再等等,就快了!”

  老钱被噎得直咽唾沫,闭上嘴不再说话。

  身后有喝多的人大声撒着酒疯,和着酒味烟气和人体的臭味,我觉得身边的一切都令人厌倦,站起来不发一言离开。

  几天后我终于在七公里市场找了份看摊的活儿。店老板是个精明的温州人,话说得客气,可使唤起人来一点儿都不客气。我的工作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六点,没有节假日,每天在店里死死盯八个小时,上个厕所都要一溜儿小跑。

  一个月的工钱是一百二十美金,只够我勉强支付房租水电和一日三餐。

  时令已至仲夏,集装箱顶无遮无拦,每到下午吸收了半天的热量,店里便热得象蒸笼,让人喘不过气。

  我不仅要看店,隔三差五还要按照老板的指示盘点存货,他又经常不在店里,我只能一个人把货箱搬来搬去。曾经精心保养的手指很快变得粗糙不堪,经常出现莫名其妙的伤口,指甲缝全部开裂。

  我也就是拿创可贴胡乱裹一裹,并不怎么在乎。比起心里的难过和煎熬,这都不算什么。

  午饭便买市场里的盒饭胡乱对付一顿。那对卖盒饭的夫妻,我也认得,妻子就是曾帮我们做过家务的四川阿姨。第一次看到我,她的嘴几乎张成一个O型。

  后来她唠唠叨叨地说:“真是做孽啊,水灵灵的女娃儿,爹妈手心的宝贝,送这儿遭罪。”然后为我在菜里多添几块肉。

  我只是笑,感激她的好意。但那些油腻的荤腥,我一点儿都吃不下。这些肉最终都便宜了隔壁店里那只硕大的狼狗。

  邱伟还在为孙嘉遇奔忙,把自己的生意都荒废了。第一次庭审,是半个月后,八月八日,一个吉祥的数字。

  安德烈得知我在七公里市场打工,只要没有出警任务,他就会专门从城里开车过来,一直等我关了店下班,再送我回家。

  我不想总这么麻烦他,提过几次,他只当做没听见,我就只好随他去了。

  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来不提自己经手的案子。我知道他对自己的警察工作有一种出乎寻常的热爱,脑子里从未起过渎职的念头,也就不去难为他。可如今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所以两个人之间常常无话可说,时不时的会冷场。

  这天他送我到公寓楼下,我照例说声谢谢,开门下车。

  他却叫住我:“玫。”

  我转头:“什么事?”

  他远远地望着我,碧蓝的眼睛里充满无数复杂的内容:“玫,你才二十二,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我咧开嘴笑笑,然后摆摆手,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里空无一人,我对着光可鉴人的内壁,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纵横交错全是泪水。二十二,很年轻吗?为什么我觉得心脏已经沧桑得象过完半生?

  事情发生前没有一点预兆,我还记得那是个薄阴凉爽的夏日,上门的顾客特别多,我一直忙到下午两点,才有时间吃午饭。

  刚端起已经凉透的盒饭扒拉两口,就听见隔壁店那只来自德国的纯种黑贝愤怒的狂吠。

  我慌得撂下饭盒出去查看,以为又碰上税警的突击检查。因为这只名叫“牛肉”的黑贝没别的好处,只有一点,只要远远看到穿制服的人,就会大声示警,提醒市场里的人小心。

  没想到在门外跟狗纠缠不清的,竟是一身警服的安德烈。我急忙呼喝“牛肉”松嘴,它悻悻地放开安德烈的裤腿,转了几圈还是不肯罢休,围着他呜呜低吠。

  我笑着问安德烈:“你怎么这会儿就过来了?”

  方才一番挣扎,把安德烈弄得狼狈不堪,连帽子都歪在一边,但他丝毫没有顾上整理仪容,冲过来拉起我就走:“跟我来。”

  “干嘛干嘛?”我甩开他的手,“我还得看店呢,你干什么?”

  “见鬼!”一向斯文的安德烈居然骂出声,固执地拖着我往市场外走。

  手腕顿时奇痛入骨,望着身后越来越远的店门,我烦躁地挣扎:“你想干什么?存心砸我饭碗吗?快放手!”

  他站住,转身面对着我,脑门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安德烈?”我十分诧异。

  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脸扭到一边,站了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孙出事了。”

  我瞪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尖,小心地说:“孙昨天晚上被人打伤了,现在人在医院里。”

  这回听明白了,我不由自主握紧拳头,咬着牙问他:“那你还磨蹭什么?带我去!”

  在医院的病房门口,看守的警察不许我进去。安德烈把他的同事拉到一边,低声商量了很久。

  那人看看我,终于松口,不情愿地说:“两分钟,马上出来。”

  安德烈赶紧道谢,一边带我进去,一边还忙着替同事解释:“孙还未脱离危险期,不适宜见人。”

  对他的话我几乎充耳不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几乎是扑到病床前,然后我的脑子嗡一声响,眼前一片漆黑。

  孙嘉遇躺在那儿,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暗红色的血迹依旧在透过绷带往外沁透。

  他身上如何我看不到,因为严严实实盖着被单。乱七八糟的管子和电线从被单下面伸出来,各种颜色的液体正通过那些透明的管子流进他的身体。

  他的左手却被铐在头顶的床架上。       

  “伤得很严重。”安德烈脸色阴沉,声音里有无以言表的沮丧,“当时有其他嫌犯受到刺激癫痫发作,值班的警察才赶过去,否则他就被人当场打死了。”

  我的脑子里象飞进一群黄蜂,一直嗡嗡响个不停,眼前除了他的脸,只剩下一片空白。

  “嘉遇。”我单腿跪在床前,低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听得到我说话。我贴近他:“你能过去的,多少坎儿你都过来了。”

  他铐在床栏上的手略动一动,我连忙伸手紧紧握住。

  安德烈在一旁催促:“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我只当没听见,凑在他耳边说:“嘉遇,不管付什么代价,我都要让你出去。”

  他身子轻轻一抖,手指蓦然收紧,猛地睁开眼睛,口型是一个清楚的“不”,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摇头,忍了多时的眼泪飞溅而出:“不,不,我不想再听你的话。”

  他的目光凝结在我的脸上,象关了电源的电视机屏幕渐渐黑了下去,眼中的焦点消失了。

  “嘉遇?”

  他的头歪到一边。

  床头的仪器开始发出尖利的告警声,护士按着对讲器大叫:“医生!医生!”

  安德烈把接近疯狂的我拖出监护室,我无法反抗他铁箍一样的双臂,只能拼命踢他的小腿,“他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铐着他?你们有没有良心?”

  他忍着疼用力按住我:“玫,你冷静!”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推进手术室,两扇大门在我眼前无情地关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一样,许久纹丝不动。

  我呆呆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右眼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安德烈走过来挨着我坐下,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我想对他笑笑,却连嘴角都提不起来。四周乱遭遭的,耳朵里灌满了各种声音,金属器械的碰撞,医生护士偶尔的谈话,仪器的嘀嘀声……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我不能理解它们的意思,也懒得去一一辨识。

  不知过了多久,手术室内忽然传来某种仪器拉直了的尖叫,我听到炸了窝一样的嘈杂声,接着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喊着:“一,二,三……”然后是连续不断的砰砰声。

  砰,砰,砰……

  一声接一声,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脏上。

  “上帝!”安德烈手中的纸杯落地,咕噜噜滚出去很远,咖啡液泼在地板上,就象干涸的血迹。

  “那是什么?”我茫然地问。

  “电击,他们在做电击。”

  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进入我的耳朵,却象雨点打在油布伞上,蓬蓬响着四处迸溅,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下午四点的时候,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两个便衣警察过去和医生说话。我也想上前,却被安德烈紧紧拽住。

  远远地透过人群,我只能看到孙嘉遇的脸,在透明的氧气面罩下,颜色惨白得不像真人。

  “安德烈,请你放开我,我可以控制自己。”我试图维持平静。

  安德烈根本不听我的,手指扣得更紧。

  他的同事走过来:“他不能再见任何人,你们回去吧。”

  安德烈慌忙站起身道歉。

  那警察看着我摇摇头,又对安德烈说:“安德烈,我看她快要不行了,她需要休息。”

  我坐着不肯走,安德烈没有办法,只好等我情绪稍微平复,才采取强制手段带我离开医院。

  外面的天色阴得厉害,厚厚的灰色云层集结在北部的天空,空气中蕴藏着暴风雨前的反常宁静。

  他为我打开车门,我愣愣地站着,身后似有个钩子拖着我的脚步,我抬不起腿上车。

  “玫。”他想拉我的手。

  我一把抓住他,就象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扯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帮我,安德烈,我要让他出去!”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到你。”他慢慢拨开我的手,“对不起,我是个警察。”

  “警察?你们警察都是狗屎!”我在伤痛之下突然爆发,“明明一个垃圾国家,还要口口声声公正和民主,告诉我,你们的民主和公正在哪儿?如果不是警察局收了别人黑钱找他麻烦,怎么会有今天?如果不是有人故意放水,看守所里怎么会出这种事?我们送的那些钱呢?都拿去喂了狗了吗?吃了原告再吃被告,你们比黑社会还要无耻!”

  安德烈愕然地看着我,英俊的脸上出现一种痛楚的表情,混合着伤心和失望,他看我很久,然后低下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我楞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追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对不起,安德烈,我说错话。”

  这些难熬的日子,也只有他陪着我逐日挨过。

  安德烈一动不动站着,终于艰难地开口:“你说得对,这真是个肮脏的行业!”

  他用力掰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发动车子离开了。

  我已经完全脱了力,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后来就起风了,硕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从天上落下来。我在雨地里站着,无言地仰起脸,狂风挟带着暴雨打在脸上,虽然象鞭子抽过一样的疼痛,却分明能减轻心中无以名状的煎熬和痛苦。

  有人撑着伞从身边匆匆跑过,回头看我几眼,眼神完全象在看一个疯子。

  直到一辆越野车在不远处停下,司机下车把雨衣披我身上,连搂带抱地将我塞进司机副座。

  “邱哥……”我象见到亲人,到底哆哆嗦嗦哭出来。

  “别怕,我们这就去找罗茜,一定能救他出来。”邱伟专注地开车,神色异常凝重。

  我们坐在罗茜家的会客室里,把来意通报之后,她还是晾了我们半小时才出来,身上披着一件桃子粉的浴衣,象是刚刚午睡起来。

  只听邱伟说了两句,罗茜就板起脸:“我早就说过,他的事我不会再管,还来啰嗦什么?你们还是爷们儿吗?”

  邱伟把脸扭到一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却不肯说话。

  她站起身,不耐烦地说:“你们走吧。”

  我看看邱伟木然的神情,急得直接跪下了:“姐姐,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他!”

  罗茜脸色铁青哼一声:“甭来这套啊,没用!”

  我紧紧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脸几乎声泪俱下:“姐姐,只要他还在里面,那些人就有机会再来一次。”心情激荡之下,我说得语无伦次,“他现在还用着呼吸机……”

  罗茜抬起头看着邱伟:“她在说什么?”

  邱伟站起来:“嘉遇昨儿晚上进了医院。”

  “他病了?”

  “不是,外伤。”邱伟说得很平静,“我刚去警局问了一下,一共七处通透性严重外伤,四处骨折,那些人用的是铁床腿和削尖的木棒,压根儿就没打算留活口。据说警察进去的时候,墙上地上血喷得到处都是。人还没送到医院就停了呼吸和心跳,前后输了将近五千CC的血……”

  我失神地瞪着他,嗓子眼里一股腥甜直翻上来。我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如此冷静地吐出如此残忍的词句,它们简直象一根根尖利的冰凌刺进心口,生生把我的心剜了出来。

  “你……你闭嘴,别再说了!”罗茜无力地挥挥手,制止邱伟再说下去。

  邱伟也就听话地闭上嘴。

  罗茜跌坐在椅子里,伸手去端咖啡杯,那精致的骨瓷杯就在她手中和杯碟碰得咔咔做响,咖啡液溅在她的衣袖上,把浅浅的粉色染成了一片棕红。

  她抿口咖啡,神色逐渐镇静下来,抹抹唇角问邱伟:“什么人干的?”

  “没人知道。”邱伟惨笑,“现在连哪些人动的手都查不出来了,警察说,监视镜头那时候正好坏了。”

  “这样啊。”罗茜居然也挑起唇角笑了笑。她的五官都长得相当大气,眉梢眼角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也有一种张扬的艳丽,这个轻蔑的微笑,却让她的容貌带上几分阴鸷。

  邱伟点头:“就这样。”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罗茜再次起身想离开。

  我不肯让她走,膝行几步拽着她的衣角不放:“求你……”

  罗茜转头,对邱伟厉声喝道:“让她放手!”

  邱伟蹲下身,拉住我低声说:“赵玫,快松手!”

  “姐姐……”我不死心,还想努力挽救,但罗茜用力从我手中抽出浴衣,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我们回去。”邱伟扶着我的肩膀往外走。

  坐进他的车里,我全身还在止不住发抖,胸口象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呼吸都难以为继。

  邱伟没有劝我,点起一根烟闷头抽了半天,等我逐渐平静下来,才开口说:“罗茜不拒绝就有转机了。这人脾气挺怪的,最讨厌别人罗嗦。”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真的?”

  他点点头:“真的。”

  我心里又升起一线希望,虽然这希望微弱得象夏日夜晚萤火虫的光亮。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7
第十一章

  一切都已结束,不再藕断丝连。我最后一次拥抱你的双膝,说出令人心碎的话语。一切都已结束,回答我已听见,我不愿再一次将自己欺骗。也许,往事终会将我遗忘,我此生与爱再也无缘——

  普希金《往事》

  那些天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什么事都做不下去,也无法正常入眠,整晚坐在窗台上,一下一下啃着手指甲,把每根指头都啃得光秃秃泛着血丝。

  邱伟打听到的消息,是他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几次生命濒危,又被抢救过来。听到这些话时,我难受得简直要尖叫,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再也不用面对这样刺心的折磨,但最后我只能躲到卫生间哭一会儿,还不敢出声,生怕再给别人添堵。

  在惶恐和焦虑中等了几天,罗茜果然打电话来,让我和邱伟到她家一趟。

  这回她没拿捏什么架子,提前在客厅里坐着,等我们坐下就开门见山:“我问过了,不是那边做的,他们还没那么大能量。”

  邱伟猛地抬起头,嘴微微张开,满脸惊疑:“你确认?”

  罗茜立刻拉下脸,非常不高兴:“你觉得我是随便说话的人吗?”

  “罗姐我没这意思。”邱伟慌忙解释,“就觉得奇怪,不是那边,难道……真应了我担心的那件事?”

  罗茜斜眼看他:“你想说什么?”

  “是不是有人害怕了,怕嘉遇说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东西?”

  罗茜低下头,慢条斯理地品着咖啡,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她说:“库奇马的连任,对政府里的某些人来说,是个噩梦的开始。”

  但邱伟显然明白她在说什么,沉默地点点头。

  罗茜便接着说下去:“要说这奥德萨一个港口,每年五千万吨货物的吞吐量,不知道喂肥了多少人,也难怪有人眼红。”

  邱伟有点儿着急:“那……嘉遇的事,挺难办是吧?”

  “是啊。”罗茜点头表示同意,“如果只是绑架那件案子,想办法让原告改口撤诉就完了,可是涉及zousi,数额又挺大,在基辅那边可是挂了号的,实在不好办。”

  “那……”邱伟眨巴着眼睛,没词了。

  我呆望着罗茜发梢下那两道秀丽的黑眉,努力理解着他们谈话中的含义,迷惑间颇为后悔自己平时从不关心时事。忽然间想起安德烈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他们的政府向选民承诺,要彻底打击zousi,清除海关腐败。他那时也意味深长地问我:你知道这时候入狱,意味着什么吗?

  我渐渐明白过来,握着水杯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大颗的冷汗沁出来。

  罗茜恰在这时瞟我一眼,眼神冷冷的含着冰霜:“孙嘉遇又不傻,他自己比谁都明白,那天还能脑子进水一样执意报警,就是故意往死路上撞呢。”

  我受不了她那种凌厉的注视,不由自主垂下视线,但还能感觉到她两道目光象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上下逡巡。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个人想着个人的心事,似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罗姐,”邱伟打破沉默,费力地开口,“嘉遇的命在您手心儿里握着,该怎么做您就说句话吧。”

  “哟,这话怎么说的?我可受不起。”罗茜阖起眼睛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但她分明早就在等着这句话。

  “罗姐您在这奥德萨上下的人脉和能力,是个人都知道。您要办不成的事儿,再没人能办得成。嘉遇年轻不懂事,您就念个旧情,抬抬手帮他渡过这个劫吧。”

  我没有想到,一向有点清高的邱伟,一旦拍起马屁来也是如此言辞恳切。

  罗茜果然受用,语气立刻柔软了许多:“真要把人弄出来,也不是做不成,就是得费点儿劲。基辅那边呢,有人愿意出手帮忙,不过开价高了点儿。”

  “多少您说。”

  “三十万。”停一停罗茜补充,“现金。”

  “三十万?我靠!”邱伟倒吸一口凉气,说话间已经飞快地换算完毕,“那不就是二百七十万人民bi?妈的真敢要啊,整就一个落井下石啊!”(注:当时人民bi与美金的黑市兑换价为一比八点九)

  罗茜闻言再次沉下脸,“你懂点儿事成吗?这么些年你简直白混了!就算是在国内,捞一个人出来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吗?”

  “我没那经验也没那机会,真不明白,您给指点指点。”邱伟被数落得挂了火,但尽力压抑着。

  罗茜也很不耐烦,两条眉毛全竖了起来,“你和孙嘉遇那小子一样,他妈的一对二百五!这人什么地位啊?他能开口答应帮忙已经不容易了,你还想和他讨价还价去?”

  “那也不能狮子大张口啊。”

  “邱伟!”罗茜拍了桌子,声音都变得尖厉,“别人看的是我十几年的面子,你爱要不要,人也不一定非要赚你这笔钱。不过我可提醒你一句,第一次庭讯,就算申请延迟,也拖不过八月底去。”

  邱伟被挫得没了脾气,他慢慢别转脸,“嘉遇的资产全被冻结了,一下子凑三十万……”

  “那是你的事。”罗茜毫不客气,“给你们十天时间,凑齐了再来见我。”

  看着邱伟为难的样子,我忍不住插嘴:“我还有四万多美金,嘉遇留给我的。”

  只有这笔钱,因为存在地下钱庄,变成奥德萨警方的漏网之鱼,依然可以提出款来。

  两个人一起扭过头看我,但是表情各异。邱伟一脸无可奈何,罗茜却是惊异中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嘲笑,

  “哎哟,他对女人还是这么大方啊?”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邱伟偷偷拽我的衣袖,示意我起身,一起向罗茜告辞:“那我们走了,这就筹钱去,您多费心!”

  “行啊,好走不送。”罗茜坐着不动,但她眼神里的奇怪表情,又让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一直走出很远,我还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是依然追随在身后。

  离开那座豪华得令人窒息的别墅,我们在路边的快餐店停下吃饭。

  “你说说你,怎么一点儿脑子都不动啊?”邱伟忍不住埋怨我,“打过几次交道了,罗茜和嘉遇以前是怎么回事儿你还不明白?在她跟前儿直杵杵地就把钱的事说出来,你不怕她泛酸吃味当场翻脸啊?”

  我低着头,把手中的杯子转来转去,泪珠也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我不是犯傻,我只是想让他快点儿平安出来,可我好像总是选错时机说错话。

  邱伟看着我,又摇头又叹气,最后还是交给我几个人的联系方式,并一一交待:“三十万咱俩得分头凑去。这几个哥们儿你都见过,去了好好跟人说,人家不借也别甩脸,都是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主儿。”

  我点头,接过那张写满名字和电话号码的纸,小心折叠起来收进书包。

  邱伟不放心,再次叮嘱我:“这借钱的事儿,人借了是给面子,不借也不欠咱的,你可千万甭发脾气。”

  我把脑袋点得象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他看我一眼,想说什么还是忍下了,虽然忍得很辛苦。

  等我跑过几家,才明白邱伟反复嘱咐我的原因,我也是第一次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人情世故,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情薄如纸。

  这些人,都是曾经和孙嘉遇称兄道弟的朋友。有几个幸灾乐祸的风凉话说得极其露骨,有些还算客气,但那礼貌而疏远的笑容背后,我看到的只有避之不及。

  孙嘉遇现在的价值,在他们眼里,已经直降为零,甚至负数,不再是当初趋之若骛的时候。

  再提到借钱,那笑容就变得愈发勉强,大多是直接拿出三四千美金交给我,但脸上的神色分明就是把它们当做打了水漂,不打算再收回。

  我假装看不到那些令人难过的表情,依旧一丝不苟写下借条。并按照邱伟的吩咐,注明半年之内连本带利归还。

  在最后一家,我只借到两千美金,而且钱主人再三强调,要三分的利。这么高的利息,简直快赶上高利贷了。

  我很想把钱甩在他脸上,然后掀翻桌子走人。但是想起邱伟的话,我咽下一口气,陪着笑脸在借条上签字。

  钱主人尚且一副悲天悯人的口吻:“我的资金都压在货上了,哎呀,也就是看小孙遇了难处,才东挪西借凑出来的。”

  我鄙夷地看着他,根本不想搭腔。就是这个人,每次在卡其诺一输就是四五千,泡起妞来更是挥金如土。但我终究记起孙嘉遇跟我说过:谁的钱又是天上掉下来的?

  这一瞬间我气平了。他说得对,别人的钱,爱怎么处置那是别人的自由。

  “大恩不言谢。”我站起身告别。

  那人的脸仿佛红了一红,或者是我看错了,说得出那种话的人,怎么还会保留脸红的功能?我捏着薄薄一叠美金飞快地出门,发誓今后再不要看到这个人。

  晚上回去,我把当天借到的两万美金交给邱伟,加上他筹来的四万多,还有他自己手里的三万多现金,也不过十万美金,离三十万还差得很远。

  望着那些新旧不一的钞票,邱伟牙疼似的嘬着腮帮,眉头紧锁。

  “你甭着急啊,总会有办法的。”我虽然心焦如焚,但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还是空洞地安慰他。

  “没事儿,也不怪他们,这季节正是上货的时候,大家手里都缺现金。明儿我想想办法,先把手里的货抵出去再说。”

  我嗫嚅片刻,到底忍着没出声。

  今年春节时邱伟的妻子来乌克兰,我才知道他的岳家是东北人,岳父岳母和小舅子前些年先后下了岗,邱伟自己的家境也一般,所以他们两口儿的经济压力一直挺重的,他万般无奈之下才辞职下海,就算赶得运气不错,乌克兰折腾几年小有收获,赚的不过是辛苦钱。而眼下正是是夏季商品走得最俏的时候,他这批货一抵出去,就等于贱价出手,一季的奔波辛苦完全化为乌有。

  我们俩默然对坐一会儿,他抬抬手,看上去疲累不堪,直接逐客:“赵玫你先回去,有什么明儿咱们接着再说。”

  我识趣地离开,走回家时已经精疲力竭,偏又赶上电梯坏了,中途坐着休息了两次才爬上九楼,最后站在楼梯口扶着膝盖又咳又喘,简直象肺结核三期病人。

  “玫。”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原来是瓦列里娅和伊万站在家门口。

  “你们怎么来了?”我极其惊讶。

  “来看看你。”瓦列里娅握着伊万的小手晃一晃,“伊万,给阿姨问个好,。”

  伊万照例绷紧小脸儿不吭声。

  我上前抱起他,孩子身上有股宜人的奶香,我凑上去,索性在他的脸蛋和脖子上乱亲一气,伊万痒得咯咯笑起来。

  “玫,我都听说了。”瓦列里娅走过来说,“孙还好吗?”

  “他……不太好。”我把脸藏在伊万的胸前,用力忍下眼泪才低声回答。

  瓦列里娅扶着我的肩膀,轻声叹口气:“你别难过,一切会好起来的。”

  我惨淡地笑笑,几乎没有力气说话。

  “来,钥匙给我。”她扬一扬手中的饭盒说,“我在中餐馆买了炒饭,你还没吃晚餐吧?”

  我勉强打起精神,拉着伊万的小手在餐桌旁坐下,先拨了大半碗炒饭递给他。

  伊万接过餐具就开始埋头苦吃,显然是饿坏了。

  我看着实在心疼,忍不住责备瓦列里娅:“你们等了多久啊?大人可以忍着,你不能饿着孩子呀?”

  瓦列里娅却没有回答我的话,从提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放我跟前:“玫,这个给你先拿去应急,过几天我还可以再拿一点来。”

  我打开纸包,里面竟然是一堆零碎的格里夫纳,各种面值都有。

  我困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听人说,你在到处借钱。”

  “那又怎么样?”

  她垂着头:“这些格里夫纳折算成美金,应该有八千,我知道很少,你别嫌弃。”

  我推开碗站起来,“瓦列里娅,你还要养活伊万!”

  “我知道。”她没有看我,声音变得哽咽,“可是没有他,我和伊万活不到今天……”

  “你拿回去。”我把纸包胡乱塞她手里,“他如果知道,绝不会同意用你的钱。”

  瓦列里娅扁扁嘴,泪珠开始在睫毛上闪烁:“为什么?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孙!”

  我还没有说话,一旁默不作声的伊万,忽然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他抓过一把钱放我面前,口齿清晰地开口:“给爸爸,给爸爸。”

  我吃惊地瞪着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伊万,你刚才说什么?”

  小家伙方才分明是看着我的眼睛,清楚地表达了他的意见。

  但伊万马上又不理我了,注意力再次回到眼前的饭碗上。

  瓦列里娅摸摸儿子的脑袋,笑笑说:“他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这段时间有很大的进步。”

  “真的啊?”我捏捏伊万的小脸蛋儿,真心替她高兴,“那太好了!”

  “玫,”瓦列里娅看着我的脸色,小心地说,“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下下个礼拜日我要结婚了。”

  “哎呀,新郎是谁?”我再次受惊。

  她和我吃醋的往事仿佛还在眼前,转眼间物是人非,孙嘉遇已经成为她的过去。

  “就是伊万的医生。”瓦列里娅抬起眼睛,灰蓝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媚态,笑容却带着微微的羞涩。

  “那……恭喜你!”

  我咧咧嘴,勉强做出愉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却有点儿心酸,颇替孙嘉遇不值。他身边的人,竟一个个离他而去。

  “玫,你会来观礼吗?”她期盼地问我。

  我想了想才回答:“如果他能出来,我和他一定去教堂。”

  瓦列里娅上前,无言地拥抱我,在我耳边低声说:“亲爱的请把钱留下,孙是好人,上帝一定会眷顾他。”

  “谢谢你,瓦列里娅。”我拍她的背,趁机抬起手,悄悄抹去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的眼泪。

  送走瓦列里娅母子,我关上门,取出那张地下钱庄的存款凭证和孙嘉遇手写的委托协议,坐在灯下看了许久。

  明天它们就不再属于我,我的心里充满了眷恋和苦涩。

  手指滑过那两行潦草的字迹,指尖下仿佛触到血肉的质感,就象滑过他的手心。泪光模糊里前尘往事纷纷涌现眼前。那么多难忘的画面,那么多的过去,到了今天,我真正能触摸到的,也只剩下这两行字。

  我伏在桌子上,为忍下痛哭的冲动,忍得喉咙口象有把锋利的小刀在切割。

  室外的天气晴朗而燥热,我全身却是冰冷的,没有一丝暖意。

  第二天上午,按照电话里的约定,我早早赶到地下钱庄。依然是那张书桌,书桌后坐着的还是那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我站在那张桌子前,手里紧紧捏着凭证和协议,踟躇很久,才很不情愿地递给他。

  眼睁睁看着两张纸被缓缓吸进碎纸机,和心里那个人的最后一点联系,如同脱线的风筝,就此断了。我心口的抽痛,就像蚕丝抽茧,千丝万缕,一根根缠上来,缠得我透不过气。

  四万七千美金,再加上瓦列里娅执意留下的八千,一共凑了五万五,我全部交给邱伟。

  邱伟的货也都抵押出去,只拿到十二万现金,仅仅价值本钱的六成。

  他并没有抱怨一句话,可这一刻我很怀疑,生意场上究竟有没有真正的朋友?忘了是什么人说过的,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原来并不是人人都当得起“朋友”这两个字。

  但是比照罗茜提出的价钱,还差两万多美金,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如今再去哪儿才能找到这笔钱呢?

  “实在不行,只有借高利贷了。”邱伟说。

  我吓得一哆嗦:“没别的办法了?”

  “尽量不碰那玩意儿吧,真逼到这步也只有它了。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抢yinhang去啊。”

  “去你的。”我在愁肠百结中也差点笑出来。

  “哎,说到yinhang我想起来件事。”邱伟皱起眉,“昨儿下午我在yinhang碰到老钱了。”

  “嗯?”老钱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我楞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多久没露面了?现在在做什么呢?”

  “不知道,瞧他得瑟的,居然又搬回原来的地方住去了。老子以前真是没有带眼识人!”提到老钱邱伟就一脸的厌恶。

  我立刻想到眼前最急的事情上去了:“对了,老钱又不走货,他手里应该有钱啊,怎么把他忘了?”

  “不用指望他,他什么人我早看明白了。”邱伟冷冷哼一声,一向平和的眉目竟有些意外的狰狞,“嘉遇出事前还接过两单生意,定金都是他代收的,如今清关做不了,钱又不肯退,这笔烂帐都算在嘉遇头上,妈的再让他逍遥两天,等我把手里事料理清楚就收拾他。”

  我正要接话,书包里手机响了,掏出来瞟一眼来电显示,我咬咬嘴唇递给邱伟看。

  原来说曹操曹操到,这个电话正是老钱打来的。

  “你跟他说话。”邱伟象看见瘟疫马上退得远远的,“别让我再听到跟他有关的任何字。”

  我只好走到一边接电话。

  “玫玫啊,最近好吧?”老钱的声音还象以前一样黏糊,“妮娜进城来找你,现在我这儿等着,有空你就过来一趟。”

  我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不好多说什么。

  “玫。”电话里换了人,果然是妮娜。

  我问候她:“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不用担心。”妮娜平静地说明来意,“昨天下午我收到两份入学通知书,这就给你送过来。”

  我的眼圈一下红了,和邱伟打声招呼,放下电话就赶了过去。

  妮娜是自己进城的。我真的难以想象,她是如何拖着不方便的左腿,从公路车上一步步挪到这里。

  我走进曾经无比熟悉的客厅,屋子里没有任何改变,连餐边柜上被我擦得乱七八糟的玻璃门都维持着原样。

  妮娜站起身,张开双臂紧紧拥抱我:“孩子,我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软弱地靠在她身上,眼泪汹涌而出。我无法控制流泪,唯一能做到的,只是拼命压抑着,不许自己哭出声音来。

  她抱着我,一直等我平静下来,才把两个印着学校标志的信封递给我。

  那两份入学通知,一份来自维也纳音乐大学,另一份来自格拉茨音乐学院,都是我曾经心心向往的学校,此刻却看得我心如刀割。几个月前申请学校时,我还梦想着能和孙嘉遇同赴欧洲,如今已经变成莫大的讽刺。

  但我还是小心收起通知书,问妮娜:“为什么不打电话让我自己去取?”

  她回答:“我想见见马克。”

  我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我也想他,日想夜想,想得几乎疯掉,可我也没有办法见到他。

  妮娜取出一本《圣经》交给我:“我想把这个交给他。”

  我认出来,这本《圣经》,就是孙嘉遇在她那儿常翻的那本,妮娜的父亲留给她的纪念物。

  “为什么给他这个?”

  妮娜叹口气回答:“我昨晚梦到马克,他对我说,面对未知的旅程他很害怕。我想告诉他,不要怕,在主的怀抱里,他一定得到完全的安宁。”

  面对她期待的神色,我不敢把他的现状告诉她,只能低下头敷衍:“警局不允许任何人会见。”

  看得出来,妮娜非常失望,但她还是吻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坚持住,我父亲告诉过我,主绝不会抛弃他的孩子。”

  我含泪点点头。

  由于妮娜坚持要自己回去,我搀扶着她,一直把她送上公路车,直到破旧的公共汽车在我的视线中绝尘而去,才转身往回走。

  边走边翻着手里的《圣经》,忽然发觉封底鼓鼓囊囊的,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拆开外表的羊皮封面,里面居然夹着十张绿色的钞票,上面有富兰克林胖胖的头像。

  想起平日妮娜生活中的拮据和俭省,我杵在路边楞了半天。身边不时有公路车呼啸而过,扬起的尘沙迷住了我的眼睛。

  我站了很久,在刺眼的日光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转身朝着刚才来的方向跑回去。

  我要去找老钱,我想让他把邱伟提到的那笔定金退出来。那些钱搁以前可能不算什么,如今却是救命钱。

  至少我不能让邱伟赔了钱之后,再去借高利贷。

  听完我的要求,老钱先是惊奇地张大嘴,上下左右足足打量了我五分钟,嘲讽的笑意渐渐爬上他的嘴角:“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孙嘉遇?我是他的合伙人,你又是他什么人?情妇?还是小蜜啊?”

  我被他气得浑身直哆嗦,咬着牙反唇相讥:“就算你们是合伙人,那笔钱里也应该有一半是孙嘉遇的,你又凭什么全给吞了?”

  “嗬,嗬嗬,你现在变得挺厉害嘛!”他笑嘻嘻的,根本不把我当回事,“你给我个理由,说说,凭什么我要把钱分你一半啊?”

  “你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就忍心见死不救?那时候你被当做人质,难道不是嘉遇救的你?”我忍着怒气试图解释。

  他仰起头哈哈大笑:“救我?是他跟你这么说的吧?”

  “没有,他从来没有说过。”

  他看着我问:“那什么……我问你,如果你有亲人或者朋友被人绑架了,让你拿钱赎人,你会怎么做?”

  我猜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就闭紧嘴不肯回答。

  于是他自问自答:“你会什么都不想,赶紧拿着钱去赎人对吧?可是孙嘉遇呢?他怎么做的?”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自己肩头比划着,“嘭——,这么一下,再偏两厘米,死的就是我,明白吗?”

  “他这么做怎么了?最后还不是好好救你出来了?”

  “嘿嘿……怎么了?”老钱冷笑,“他怎么就对自己的枪法这么自信呢?因为我的命他压根儿就不在乎!”

  我觉得这人的思维已经走火入魔,和他根本讲不通道理,就也跟着冷笑:“他要是真不在乎,干脆由着你被人撕票不是更简单?”

  老钱似乎被噎住,好久没有做声,眼珠子转了半天,忽然伸手摸我的脸:“玫玫,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如果你想要钱呢,咱们也可以商量。”

  我厌恶地避开:“我只要那笔定金。”

  “成啊。”他退回原处,来回拈着自己手指,似在回味方才的触感,然后说:“钱倒是现成的,不过我得准备一下,你只能晚上来取。”

  我狠狠瞪着他,我一直在为自己以貌取人的态度检讨,这么看起来,以前我还真没有看错他。

  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脸上完全是猫捉老鼠的得意表情。

  我摔门离开,在大街上茫然地乱走,浑浑噩噩间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底下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后来我清醒过来,发觉手里还握着妮娜送的《圣经》。

  我想了想,只有再去麻烦安德烈。

  拨他电话的时候,手有点抖,心中更是忐忑。自上次他从医院负气离开,再也没有找过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生我的气。

  电话通了,安德烈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任何异常:“您好,奥德萨警察局犯罪科,我是弗拉迪米诺维奇警官,请问我可以帮助你吗?”

  “安德烈,我是赵玫。”我紧紧抓着话筒,生怕他开口拒绝,手心湿漉漉地开始出汗,“你什么时候有空?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电话里有片刻沉默,我不安地等待着,隔了一阵他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哪儿?”

  “警察局门口。”

  “你等等,我这就出去。”

  我站在树荫下等他出来,抬头看到奥德萨警察局的标志,记起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恍惚间竟象已经相隔一个世纪……

  安德烈很快出现在大门口。今天他没有穿警服,只有一身便装,双手插在裤兜里,离我远远地站着,脸上的神情有点事不关己的冷漠。

  “安德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自然,“有样东西,麻烦你能不能转交给孙?”

  “对不起,我已经申请回避,不能再见任何涉案嫌疑人。”他果然委婉地拒绝。

  我勉强笑笑,硬着头皮继续求他:“最后一次,求你安德烈,以后我再不会再为难你,再也不会了。”

  他终于抬起眼睛凝视我:“什么东西?”

  我把《圣经》递给他。

  他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神情显得有些惊诧:“就这个吗?”

  “是。”

  “可是看守所里有《圣经》提供。”

  我低头,望着脚下自己的影子,缓缓说:“那不一样。”

  他侧头想想,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慢慢抽回手,再来回翻一遍,开始松口:“我会交给负责的同事,如果里面没有违禁品,应该能交到他手里。”

  我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谢谢你,安德烈!以前的事,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他没有说话,眼神依然冷淡,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谢谢你!”我再说一次,知趣地告辞离开。

  “玫,你等等。”他最终还是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等他接着说下去。

  “你真的知道我爱你吗?”身后传来的是他备感困惑的声音。

  我仰起脸笑了,眼眶却不由微微发热:“我知道,我完全明白。可是我的心里只能容下一个人。”我转身面对他,坦然地解释,“圣经里说,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对我来说,孙就是那个印记。安德烈,我只能说对不起!”

  “我明白了。”他神色黯然地点点头,“下个月起,我就要离开警局去基辅工作了。玫,你自己多保重。”

  他上前用力抱我一下,然后走开。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心象被掏空了一块,我甚至忘了说再见。

  他终于想通了,所以决定离我而去,所以他彻底解脱了。

  中午白花花的大太阳射下来,热得人心思恍惚,我木然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被阳光晒得满头是汗,而旁边就是枝叶婆娑下的树荫。

  我不想挪动,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口的冰凉,我已经忘了世上还有中暑这回事。

  老钱的电话还是追过来,“钱我准备好了,你来不来?”

  海水反射着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阖上眼,眼前晃来晃去,好像浸在水中的照片,都是孙嘉遇包裹着纱布惨白的脸。

  如今我只有他了,只剩下他了,我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失去。

  最后我说:“去。”

  那天傍晚下了场大雨,雨后奥德萨的星空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纯净和灿烂,我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生命里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邱伟从我手里接过两万美金时,几乎被吓到,他拆开一捆反复察看,直到确认不是假钞才狐疑地问:“你用什么办法刮下来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作出一副混不吝的样子,耸耸肩说:“你就甭管了,女人自有女人的办法。”

  他盯着我不出声。我被他看得心慌,为掩饰窘态,伸手拿过他的烟,抽出一根点燃,谁知第一口就被呛得咳嗽不止。

  等我狼狈地抹掉咳出来的眼泪,发现他还在盯着我看。我以为他会说点什么,但他只是抬手取下那支烟,扔在地上用力碾灭,然后开口:“走吧,去罗茜那儿。”

  三十捆一百元面值的美钞,整整齐齐码在箱子里,摆在罗茜面前,映得她的脸都有点发绿。

  她拿起几捆钞票,放在手里把玩良久,瞅着邱伟说:“听说你把货都抵押给别人了,损失挺大的吧?”

  “还好。”

  邱伟的回答简捷而生硬,硬得让我担心他是否会得罪罗茜。

  意外的是,这次罗茜并没有在意,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就好。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们,算是好事吧。”

  邱伟没出声,我却立刻支起耳朵,太久没有听到“好事”这两个字了。

  罗茜笑笑:“那个人啊,他在中非的对头马上就要找过来了。”

  她没有提名字,话说得更是模糊不清,但连我明白她在说什么,心头顿时一松。

  邱伟已经耸然动容,吃惊地问:“是……是您促成的?”

  罗茜避而不答,轻描淡写地说:“他们之间的旧账让他们自己去清算好了,不劳我们动手。”

  “罗姐,谢谢了!”邱伟这声谢,才是真正发自内心。

  “邱伟,你小子够现实的啊!”罗茜显然听得出其中的差别,撇着嘴哼一声,“还有,我托了人说情,今儿下午可以去医院看看嘉遇。”

  我的心跳立刻加快,坐直身体热切地看着她。

  “你就算了吧。”她斜我一眼,“他刚撤消重症监护,哪儿经得起你再折腾一次?”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舔舔干裂的嘴唇,从她脸上移开视线。

  “不过我可以帮你带个话儿,有什么要跟他说的吗?”她施舍似的补充一句。

  我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

  邱伟看看我没有出声,眼睛里全是怜悯和同情,我勉强笑一笑,表示没关系。

  罗茜扶着箱子盖,不知为什么突然叹口气:“那天我把话说得没有一点儿余地,其实挺过意不去的,可是我真的挺难办的。你说这事儿吧,本来嘉遇也有不是的地方,我要是太偏袒他,比如替他把这钱拿了,以后在这地头儿上我就没法儿说话了。邱伟你明白吗?”

  邱伟咧咧嘴,露出一个牵强的微笑,不知道他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

  罗茜从箱子里抽出两沓美钞,推到他面前:“这些拿回去,算我一点儿心意。”

  邱伟低头看看,却没有伸手。

  她转手就把钞票扔在我怀里:“那你就先拿着吧。”

  我把它们放在手心里上下掂一掂,居然噗嗤笑出来。这挺括的质感如此熟悉,从老钱手里接过时的感觉,和此刻真的没什么区别。

  真的,我的确感到可笑,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

  老钱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甭以为那罗茜是什么救世主,这女的能混到今天可不是什么善茬儿,只怕这回她是想人财两得,盯的也是清关生意。”

  把钱放在沙发上,我拉开门出去,没有说任何告辞的话。

  沿着大路往家的方向走,街道上人来车往,我觉得吵闹不堪,闪身躲进路边的电话亭,从玻璃里面满心迷茫地看着他们,不知道这些路人当中,是否也有二十二岁的女人,象我一样在短短九个月里拥有这么多摧心的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封闭的电话亭里温度渐渐升高,空了一天的肠胃开始翻江倒海一样地折腾,我蹲在角落里,直吐得精疲力尽。

  外边有人不停敲着电话亭的门,我不耐烦,抬起头瞪着他,可能被我邋遢的样子吓到,那人退后一步,满脸惊疑地打量我。两人对视几十秒之后,他终于败退,转身跑了,跑得飞快。

  我把脸埋在膝盖间笑起来,我猜他肯定把我当做精神不正常的人,不正常就不正常吧,我已经丝毫不在乎,这本来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

  后来我感觉到被人抓着肩膀用力摇晃,“赵玫,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我抬起衣袖抹抹脸,镇静地站起来,“邱哥,我们回去吧。”

  邱伟拉开车门没说什么,但看我的眼神就象看一个陌生人。

  到了公寓楼下,邱伟为我解开安全带,侧头凝视我半晌:“嘉遇让我照顾你,我没做到,真的是……唉……”

  他深深叹口气。

  我笑笑:“你叹什么气啊?根本就不关你的事。”

  他不说话,闷头点起一支烟,抽了一口想起我:“要来一根儿吗?”

  “不用。”我摇摇头谢绝,“邱哥,你能再帮我找个工作吗?”

  他叼着烟卷回头,困惑地看着我。

  我这才想起,他一直不知道我在外打工的事,于是解释:“嘉遇受伤那天,我没打招呼就离开商店,让老板给炒了。”

  “你为什么要去市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你一个学生,怎么吃得了那种苦?”

  “我没钱了,手里一点儿钱都没了。”

  他一哆嗦,烟头差点儿落在地上:“你们家没给你生活费?”

  “我们家正需要钱。”我把脸转到窗外,慢慢说,“我妈转了慢性肾衰竭,一个月要洗几次肾……”

  他不相信:“嘉遇给你的,你就没留下一点儿?

  “没有,他比我更需要。”

  他无言地看我半天,后来拿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纸钞,美金、格里夫纳胡乱混在一起,统统都塞在我手里:“先拿着,回头我再给你送点儿过去,就别去打工了。”

  我把钱放在他腿上,推开门下车。

  “赵玫。”

  我站住,回过头说:“邱哥,他已经欠你太多,我不能再欠你的。”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顿时喇叭长鸣,嘀嘀响了很久。

  我怔了一下,依然加快脚步进了电梯,低头按下关门键。

  再多的苦累我终会习惯,可是我不想看到别人同情的脸色,因为我怕自己会可怜自己,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几天后还是瓦列里娅帮我在市场又找了份看店的工作,所以她的婚礼,为着礼貌起见,我也要去观礼。

  她虽然已经有了伊万,却是第一次正式的婚姻,难免兴奋和紧张。

  婚礼当天,我向老板请了半天假,直接从店里赶过去,但仍然迟到了。等我气喘吁吁拉开教堂的大门,牧师已经开始让新郎新娘在上帝面前宣誓。

  新郎是个长相非常普通的人,起码比瓦列里娅大十岁。但是看得出来,出身背景都很好。重要的是,对她呵护备至。

  我找个座位坐下,恰好牧师在问他:“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新郎转过头,深情而持久地凝视着他的新娘。新娘子穿着贴身窄窄的白色婚纱,金发上一顶小小的栀子花冠,美得几乎不象真人。

  牧师再问一句:“你是否愿意?”

  他拉起新娘的手,清楚明白地回答:“我愿意。”

  “那么你呢?”牧师转向瓦列里娅,“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瓦列里娅羞涩地低下头:“我愿意。”

  祭坛下安静的人群起了一点儿小小的骚动,显然被这场面触动。

  身边的老太太抽出手绢印着眼角,“真是美丽,对吗?”她抽泣着问。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脸上痒酥酥的,似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过脸颊。

  “美丽的人,美丽的爱情。”老太太还在感动中继续。

  忽然间我无法忍受,旁人的幸福简直让我嫉妒得发狂。我站起来快步离开教堂,并没有看到新郎新娘交换戒指和亲吻的场面。

  站在教堂外的街道上,我仰起头假装看着天空,其实是为了隐藏满脸的泪水。

  对面教堂的穹顶,此刻正映着日光璀璨生辉,一侧墙壁精致的石雕上,大天使长加百利的衣襟似在轻风中飘荡,白色的鸽群低低掠过晴空,这平时司空见惯的场面,却让我心头异常柔软。因为往日再平常不过的的清平安乐,早已变成我心中最深的奢望。

  十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从市场下班回家,转过街角,眼看家门在望,忽然听到路边轻轻两声车号。

  我回头,一辆鲜红的欧罗巴跑车在身边停着,车窗摇下来,罗茜对着我笑一笑。

  “上车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她领我去的,是那家旧俄罗斯风味的私人俱乐部,孙嘉遇经常带我吃饭的地方。

  我们一落座,就有熟悉的领班凑过来为她点烟,亲手捧着菜单请她点餐。

  “想吃点儿什么?”罗茜问我,“这家的牛排做得不错,来点儿好吗?”

  她难得对我和颜悦色,我几乎受宠若惊,赶紧回答:“您甭破费,我随便吃点儿就行了。”

  沙拉主菜一道道上来,我们两个默然对坐,谁都没有心思动一下刀叉。她专门来见我,绝对不是为了请我吃顿饭,这一点我心知肚明。

  “姐,有什么话您就说吧。”

  罗茜对着天花板吐了个烟圈,这才开口:“结果出来了。长期居留权被取销,十五天之内必须离境,不然就会强行行政遣返。”

  她说得没头没脑,但我明白话里的主语是谁。我松口气,禁不住如释重负:“嘉遇什么时候能出来?”

  她微微一笑:“人已经出来了,现在就住我那儿。”

  我抬起头,沉默地看着她。

  罗茜再喷出一口烟雾:“他现在只能靠轮椅进出,我家里地方宽绰,服侍的人也是现成的。”

  我觉得口干舌燥,咽下一口唾液,费力地说:“我能见见他吗?”

  “你想见他吗?”罗茜显然明知故问。

  “是,我要见他。”我不肯示弱。

  罗茜托着腮帮看我很久,平时她很少有这样女性化的举动。

  我无言地回望她。

  “哎小姑娘,我告诉你件好玩儿的事。”罗茜终于按熄xiangyan,扬起嘴角笑一笑,笑容里却有明显的讥讽,“昨天上午老钱到我那儿去了,他拿着一盘摄像带去找嘉遇,要拿这东西交换嘉遇在乌克兰七年结下的业务网络,要么他就要把那带子里的内容放到网上去。嘉遇没的选择,只能听任他摆布。七年的心血,你知道是什么概念吗?还有,你想不想知道那盘带子的内容啊?”

  我耳边嗡地一响,一下跌坐在椅子里,睁大眼睛瞪着她:“你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什么意思呢?”她扬起眉毛冷笑,“两万美金和男人上次床,奥德萨顶尖儿的鸡也没这个价钱,你以为你是谁?”

  我深深地吸口气,双手慢慢握成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手心。

  “你想知道老钱做了什么是吧?”罗茜嫌恶地看着我,那目光刺得我坐立难安,“对,老钱动用了针孔摄像机。我说赵玫,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这事儿究竟合不合常理?是不是你觉得男人都该是冤大头?”

  如同五雷轰顶,我紧紧攥着椅子两侧的扶手,微微闭下眼睛,眼前飞过点点青蝇。

  原来还是我太瞧得起自己了。我总算明白,但是这个代价付得太大了。

  “一个男人的救命钱,是女友用身体换来的,这是在拿刀子活活儿捅他你明白吗?你让他还有什么脸见你?”罗茜的声音不自觉提高,招得旁边桌上的客人投过诧异的眼神。

  我无法忍受她目光的逼视,低下头想找个地方蜷起身体,却控制不住牙关互扣的嗒嗒声。

  罗茜再看我一会儿,声音忽然变得柔软,“赵玫,我象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还傻。姐姐这就教你一句话,你要记着,永远别高估自己对男人的影响力,他们有自己的世界和原则。也别为他们牺牲,他们会感激你,但不会因为这个更爱你。”

  我侧过头不出声,原来心疼到极点,就会变得麻木。

  她叹口气:“嘉遇这人命犯桃花,这辈子就栽在女人手里。一动真格儿的准倒霉,先是一个范淼,接着是彭维维,然后是你。我第一次看到你被吓了一跳,眉梢眼角说不出的象,笑起来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范淼。”

  我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刀叉杯碟,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像是完全失去语言能力。我不知道后面还有多少意外需要我做好心理准备去承受。

  罗茜仿佛没有看到我惨变的脸色,依然自顾自说下去,“嘉遇有没有跟你说过范淼?她比嘉遇低两届,是他们系有名的美女,千辛万苦追了一年才吊上手,跟朵花儿似的捧着,就差做个牌位把她供起来了。那年给老爷子办完丧事,嘉遇急着回匈牙利还债,把手里仅余的三十多万交给范淼,让她帮着付笔进货的尾款。没想到那妞儿看孙家树倒猢狲散,再也不是以前的孙家,居然不声不响办好了留学手续,却一直闷着不吭声,等他前脚离开,后脚她就带着三十万消失了。那可是九几年,三十多万还真当钱花。他被困在匈牙利,最惨的时候,手里只剩下六百美金,回国的机票钱都不够。他没了办法,只好来乌克兰另打天下。”

  说起这些,罗茜的脸上有一丝恍惚的微笑。

  我能够想象得出,孙嘉遇初到奥德萨,举目无亲人地两生,她提携他帮助他,身处异乡的男女彼此慰籍,互取所需。

  而事后,事后总是一样的。

  我终于苦涩地问她:“他是恨她还是忘不了她?”

  罗茜再点起一支烟,无奈地笑笑:“以前追过你的小男生,隔这么多年,你还能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吗?”

  我怔怔地摇头。

  “这就对了,女人只会对让她们流泪的男人念念不忘,男人也一样。他们只记得让他们伤心的女人。”

  什么都不用再说了,我把头靠在手臂上,浑身发软,手脚都已麻痹,完全动弹不得。

  最后罗茜把一个纸袋交给我,“公共场合别打开,回家再看。你要真为他好,就别再纠缠,让他踏踏实实离开。”

  她摸摸我的头发,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出来,叹口气结帐离开。

  我一动不动地伏着,时间长得惊动了领班,他过来询问:“小姐,是否需要帮助?”

  我摇摇头,他对我笑一笑,悄无声息地退下。

  我没听罗茜的劝告,直接撕开了纸袋,伸手摸进去,然后我控制不住地翘起嘴角。

  纸袋里果真是五沓面值一百的美金。

  另外夹着一张纸条,最上面写着“玫玫”,然后一片空白,最后才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这一切,继续你的梦想。往前走,会有人比我更爱你。”

  我呆呆看着,实在忍不住微笑。

  他还真是个妙人儿,第一个女友拐了他的钱跑掉,他就用钱一个个打发掉身边的旧人。

  这就算是补偿吗?十个月的心碎情伤,换回四十多万,这笔生意,还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为实在哭不出来。

  我把纸条凑在烛火上,眼睁睁看着它缓缓化为灰烬。

  但我不相信,过去的日子里,那些点点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爱护,都只因为我是某个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经历过这么多,几乎抵得上别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为我不识人心险恶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会忍心再不见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里存着一线希望,一天天数着日子。

  但他始终没有任何音讯,直到第十五个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样无声消逝。

  一切都已过去。

  窗外无名的古树,繁花早已凋落,枝头的绿叶开始泛黄,奥德萨这个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

  缘起缘灭,光转流年,所有的终会结束。

  我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回国。孙嘉遇说得对,这个城市真的与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东西都送了人,我想把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记忆,一笔抹去,我再也不会回来。

  到机场送我的,只有邱伟。在安检口,我笑着与他道别。

  “赵玫,别恨他……”邱伟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打断他,努力露出最轻松的笑容,拎起行李大声说:“邱哥,如果你回北京,一定来找我,我请你吃饭。”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终于轰鸣着冲上蓝天,从舷窗望出去,硕大的机翼下,是乌克兰广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阳光下如金鳞点点,跳动不已。

  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美丽的乌克兰平原已经初现秋意,但我再没有机会走在深秋温暖的阳光下,身后是黄叶飘零的海滨大道,眼前却如画卷一般,展开一片绚烂火红的山楂树林。

  我对着窗外挥挥手。

  再见,奥德萨。

  再见,乌克兰。

作者: 樱    时间: 2014-4-10 10:57
尾声


  一年半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学校的BBS上,无意中发现一条五个月前的旧帖。标题用黑色的粗体字写着:“不顾一切寻找中国学生赵玫!”

  打开帖子,正文非常简单,只说让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尽快联系,下面是邮箱地址和联系电话,最后的署名是程睿敏。

  这个名字我还记得,两年前的北京首都机场,温柔平和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我望着题目呆了好半天,才想起那段时间我人在希腊,所以没有看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事后竟没有一个同学提醒我?再琢磨一会儿我明白过来,从来维也纳音乐大学报到注册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显示的,却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这个帖子的人,都没有把这个名字和我联系在一起。

  我迅速关上帖子,打算忘记这件事。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点关系。

  但那天后来的几个小时,无论我做什么,不管看书还是练琴,眼前总是晃动着那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不顾一切。

  我敲着琴键犹豫很久,还是回到计算机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发了封邮件给程睿敏。

  他的回复快得出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却是一封空白的邮件,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网站的链接。

  点进去,是Chinaren的同学录,我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迎面看到孙嘉遇的一张黑白照片,下面竟是他于五个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主贴里说:在离开乌克兰前就已经发现病情,回国后进行第一次手术,打开腹腔二十分钟即行缝合,因为不再有切除病灶的必要,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发帖人就是程睿敏。

  他在最后总结:世间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睁睁看着朋友或者亲人,在你面前一天天枯萎凋谢,你却无能为力。这样的创伤,终其一生不能痊愈。

  而照片后面的跟贴,充满了缅怀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体照中,少年时的孙嘉遇并不十分触目,和他周围的同学一样,眼神清澈,笑容单纯灿烂,是可以透过显示屏触摸到的青春。

  我定格在电脑屏幕前,手指不能移动分毫,视线渐渐模糊。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往事,又在眼前一一鲜活。也许它们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只是藏在某个黑暗的角落,一经召唤立即在阳光下现身。

  我伸出手,打算象以前一样去摸他的脸,手指触到的却是坚硬冰冷的屏幕。他毫无知觉,依然隔着屏幕微笑注视着我,笑容依旧诱人。

  我想起他摔伤后曾被我逼着做过一次全身体检,还有他最后的决绝和放弃,这其中的种种异常,当年我从未往心里去过。

  恍惚中拨通程睿敏的电话,听我报上姓名,他“哦”了一声,随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隔着六千公里的时空和距离,我听到他叹息一样的声音:“那时候我拼命在找你……维也纳音乐大学和格拉茨音乐学院都贴了寻人启事。你到底看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电话最终从我手中悄悄滑脱,无声地滚落在地毯上。

  一周后我收到一个来自国内的包裹,包裹里是妮娜那本熟悉的《圣经》,同时附着程睿敏一封短信,信中说最后的日子孙嘉遇一直把它带在身边,直到去世。

  我慢慢地翻开,柔软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发出细微的轻响。烫金的羊皮封面,因为无数次的摩挲抚摸,褪色磨损得十分厉害,尤其是四个书角,已经破得露出下面的底色,却被人用透明胶带细心地粘补过。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心电感应,我下意识地揭开那些胶带,拆开封底,果然,一张照片轻轻飘落在桌面上。

  照片上是二十二岁的我,正靠在一架钢琴上,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

  翻到背面,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迹,上面写着: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乐!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满怀伤心离开奥德萨的日子。

  世界在我眼前逐渐褪去缤纷的色彩,最终变成了黑白两色。

  我记起那张被我烧掉的纸条,原来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诉我,他能为我做的,只有这么多。

  可惜当时的我,以为自己从此看破红尘,看透了男人。

  那时太年轻,我不懂。

  如今我终于明白,却已经太迟太迟……

  人们都说,奥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恋的春天,窗外此刻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西斜的日光透过白纱窗帘,在墙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风透窗而入,带来孩子们银铃一样的笑声。

  我却听到心里细碎的一声轻响,仿佛就此关上了两扇冷宫的大门,所有的心事终化灰烬,关山万里,从此再无任何心愿。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里流沙一样逝去的旧日时光。我曾经遗失在奥德萨的爱情,十个月的时间,竟成为一世一生。

  原来爱一个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属于生命里美丽的瞬间,当时并不觉得珍奇,可当我回头时却发现,原来最灿烂的一刻已经过去。

  奥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没有遇到一场雪,大得过当年喀尔巴阡山麓那场雪。

  我也再没有遇到一个人,象他一样爱我如自己的生命。

  那个吉普赛女人对我说:你的身体在一处,心却在另一处。在神的驱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来一切早已注定。

  我认了命,反正怎么过,都是一生。

  我的名字对你有什么意义?

  它会死去,

  象大海拍击海堤,

  发出的忧郁的汩汩涛声,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声。

  它会在纪念册的黄页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无人能懂的语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纹。

  它有什么意义?

  它早已被忘记

  在新的激烈的风浪里,

  它不会给你的心灵

  带来纯洁、温柔的回忆。

  但是在你孤独、悲伤的日子,

  请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并且说: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间我活在一个人的心里。

  ——普希金《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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